付紅纓輕哼着歌,跟在付羲後面穿過那座熟悉的花園,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剛剛停穩的浮空車輕盈地再次起飛,載着需要上學的幾人朝學校的方向疾馳而去。擺在面前的問題再多,也不是學生能不上學的理由。
郗琅也被蒂露一同帶走,所以說此時,這間屋子裡就剩下的只有付羲和付紅纓兩人。
“我離開了那麼長時間,這兒看起來還是沒有什麼變化。”
付紅纓說着,她的目光從花園的翠綠間轉移,步履輕盈地緊跟在付羲身後。
付羲側目看了她一眼,旋即平淡迴應道:“你也才離開大半年而已,請不要擺出一副海枯石爛的滄桑感,付紅纓。”
“要叫姐姐!沒禮貌的臭小鬼。”
付紅纓對着他肩膀梆梆兩拳,當然沒有用力,付羲這小身板可扛不住她動真格。
“要用到我的時候就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甜蜜,用不到的時候就擺臉嫌棄。”她捂着嘴,故意擺出一副控訴渣男的樣子,泫然欲泣,“你究竟把我當做了什麼?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人。”
付羲斜眼鄙屑看她,不爲所動:
“五分鐘前,你還拍着胸大言不慚說‘隨意使喚我’。”
“姐姐後悔了不行嗎?”
付紅纓輕哼了一聲,搶在他前面衝進客廳,踢掉高跟鞋後就似乳燕投懷那般高高躍起,撲進客廳柔軟的沙發中。
“啊!累死!終於回到家,能好好休息啦!”
她軟綿綿陷在沙發裡,兩腿亂蹬,社會廢人的氣質逸散而出感染了整個房間,就連客廳燈光都變得懶洋洋。
付羲在一旁的仿生人女僕幫助下已經換好了舒適的家居服,也不客氣,徑直坐到付紅纓的旁邊,隨意問道:
“說說吧,你查到了些什麼?”
付紅纓擡起頭,露出茫然懵懂的表情:“什麼查什麼?”
“當然是父親主導那個‘數字生命計劃’的進度。”
付羲瞪着這個不靠譜的跳脫女人,滿臉無奈:“你跟着他從蔚藍星跑到柯伊伯帶大半年,別告訴我一點收穫都沒有。”
付紅纓愣了一下,旋即略顯尷尬地移開視線,還輕咳兩聲,“這個嘛……由於一丟丟意外的不可抗力因素,姐姐我這次出差的收穫可能、也許、或者、大概有那麼丁點少。”
付羲面露失望,就這麼靜靜看着面前這副清澈而愚蠢的漂亮皮囊。
“這也不能怪我嘛!”
她連忙叫嚷辯解,“你也知道老頭兒做事慎重,不會留下紕漏,他如果不想說的話,其他人很難抓住他的馬腳。”
“……算了,我究竟在指望什麼。”
付羲嘆口氣,揉了揉眉心。
付紅纓爲了調查重啓的數據生命計劃,很早就跟着付道一去了柯伊伯帶,甚至錯過了境界線同盟的誕生,以及半年多之前與佩德羅的大決戰。
曾經他只是以爲,付道一執着於‘數據生命計劃’僅僅是作爲一個巨企領袖,對禁忌技術的追求。
畢竟當人類能自由掌控生死,也就代表着種族跨越了某道界限,是足以顛覆現有秩序的變革。
但近段時間,隨着郗琅的加入與‘太虛’到來。
付羲所知曉的內幕也逐漸變得豐富,很多線索都毫無保留地指向了付道一。
他追求‘數據生命計劃’其背後的動機,並非僅僅是爲了復活亡妻、突破禁忌那麼簡單。
一雙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臉,也打斷他的沉思。
付紅纓靠了過來,輕柔地將雙手抓住他臉頰兩側,像揉麪團那般用力揉捏。
嘴裡還唸叨着,“不要整天學老頭兒那樣愁眉苦臉的,皮膚都繃緊了,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年就滿頭皺紋,變成和老頭兒一樣的整日陰沉的反派角色。”
她一邊揉一邊微微失神,不知想到了什麼。
隨即繼續說道:
“我跟着老頭兒跑了大半年,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穫,不過有些東西……老頭沒有鬆口的話,姐姐也不能告訴你。”
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彼此的目光交纏在一起。
付羲知道,在付紅纓的認知中,他和付道一都是親人。二者在心中衡量的天平上不存在輕重之分,是一視同仁的。
因此她不會透露關於他的秘密給付道一。
反過來,也就不會自作主張把付道一的謀劃,擅作主張告訴他。
付羲心裡無奈一嘆,理解付紅纓的立場,轉而注意到另外一處細節。
此刻正與他對視的那雙眸子,水潤清晰、生動,像是透着光,將他的身影印在其中。那瞳孔細微收縮的靈動感,不是人造眼球義體能擁有的。
他忍不住又湊近了些,想更仔細觀察那雙眼睛,卻感覺面前的人呼吸一促,主動逃開。付羲擺正了姿態,表情也逐漸嚴肅:
“付紅纓你……”
“不要問,好麼?”
付紅纓打斷了他,眉眼中透露出一股近乎哀求的情緒。
客廳中陡然變得寂靜。
付羲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沉吟不語。
面前這個付紅纓,已經不是仿生人了麼?
他不相信付紅纓會自願接受‘數據生命計劃’的改造,讓自己脫離仿生人的狀態‘復活’。從他們姐弟知曉‘數據生命計劃’的存在之後,付紅纓就一直是最堅定的反對者。
也就是說,付道一擅作主張替她進行了改造。
付紅纓此刻不願談起,也側面映襯了這件事。
“好,那我就不問。”
付羲嚴肅地點了點頭,刻意略過了這個話題。
“謝謝。”
付紅纓如釋重負般輕嚀一聲,蜷着腿從沙發上靠過來,張開雙臂把他抱入懷中,將他耳朵貼在自己左側胸腔前。
咚咚的跳動聲鏗鏘而有力,那是生命正在奔騰的聲音,她希望最爲親近的家人能真實地感受到這份生命的節奏。
“直到現在我仍然堅信,單純地將人轉化爲數據生命,然後再爲其克隆出肉體,並意味着是‘復活’或者‘重生’。這種技術僅僅只是製造出一個形態相似的新生命實體,與原本的人沒有半分聯繫。”
“但是,當我活過來的時候,我很高興。”
她手中收緊了力道,就像要將付羲在自己懷裡揉碎了那般。
“時刻不停地心臟跳動;用力呼吸時肺部的擴張;飢餓感、疲憊感、困頓感……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能真切感受到‘活着’是多麼的美妙。從‘活過來’的第一秒開始,我就對這種感覺產生了貪戀,再也不想變回之前的模樣。”
付羲輕柔地從親人間不帶任何旖旎的懷抱中輕輕掙脫出來。
付紅纓皮膚殘留的體溫,呼吸吹拂的溫熱,以及眼眸中難以模擬的靈動,都再度印證了他的猜測。
此時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仿生人,而是鮮活的生命。
他默然不語,眼中充滿複雜情感地注視着她,繼續說道:
“所以,你產生了羞恥感,或者說背德感。心中反對‘數據生命計劃’的信念與那種貪戀產生了衝突,讓你有些動搖。”
付紅纓重新退回到沙發的另外一邊,跳脫而瘋癲的她身上此刻居然能流露出一股嫺靜。
“或許是吧,這種感覺很複雜。”她張了張嘴,“不過,我仍然堅持過去的看法,‘數據生命計劃’並不是復活。”
她用纖細的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臉上浮現出嚴肅的神情:
“記憶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以被揉捏、改寫、塑造,是靠不住的,你根本不知道那些那些畫面是真是假。”
“就像我清楚的知道,在克隆復活的過程中,老頭兒對我的記憶動過手腳。除開有明顯割裂感,除了明顯斷層的記憶之外,我甚至不敢確定剩下的部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付羲。”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平日很少直接稱呼他的名字,“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姐姐。”
“她只是一個以‘付紅纓’爲模板的複製體,有着‘付紅纓’的記憶、‘付紅纓’的性格、‘付紅纓’的喜好、‘付紅纓’的信念,但她絕不是‘付紅纓’本人。”
“你必須小心。‘她’不值得信任,‘她’口中說的所有話,都可能是被精心安排的虛假說辭,甚至連說話者本身都不能確認說出口的內容裡有多少真實成分。”
“接下來,這個人會把過去大半年中在遠星空間站裡能說的見聞,以及疑惑一股腦全部拋出來,既是尋求解答也是分享情報。但你不能輕信她,明白嗎?”
付羲怔怔出神,就像陷入一個巨大的哲學漩渦之中。
他清晰地回想起與老狗洛璽安的一段對話,有關‘忒休斯之船’的討論。
後者當時說,一塊石頭外表像蘋果、口感像蘋果、味道像蘋果、外形像蘋果、分子結構像蘋果,那它就是蘋果。
而現在,這塊怎麼看都像是蘋果的‘石頭’在他面前發出警告:
‘不管我怎麼像蘋果,你一定要記住,我其實是塊石頭。’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只能微微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付紅纓。
看到他的反應,付紅纓稍微放鬆了些,嚴肅的表情也慢慢收斂回去。
沉默就這樣又持續了好一會兒,在漫長的寂靜中,兩人都沒說話,各自重新整理情緒與想法。
不知過了多久,付紅纓才慢慢開口,打破了寂靜:
“老頭兒留在柯伊伯帶,與‘太虛’的統治者做了一個交易,交易的內容我不知曉……這是老頭兒默許範圍內,我能告訴你唯一的情報,或許能解釋你的部分疑惑。”
“我想和你說的,是那些在我恍惚中‘看’到的某些畫面片段,可能就是我被修改隱藏掉的,那部分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