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徒宥明並不算是正統的義忠親王世子。他本是義忠王府的一個庶子,上頭還有嫡出的兄長在,在他人生的前十年裡,他都是被忽視的,誰知時來運轉,他十歲的時候,大他兩歲的嫡長兄突然就得了天花去世了,緊接着,庶長子也跟着一場暴病沒了。傷心欲絕的義忠親王妃就把他養在了身邊,卻不曾真正將他放在自己名下,府裡另有幾個出色生母出身高的,而他的生母早逝,徒宥明靠着義忠親王妃跟同胞兄弟爭鬥良久,到底沒能在義忠親王在世的時候,給自己掙個世子的名號。
只他運氣好,卻是實實在在的。義忠親王叛亂那會兒,側妃李氏在裡面功勞不小,其背後孃家給義忠親王添了不少助益,連帶的,李側妃和她的兒子在義忠親王府也抖了起來,王妃和徒宥明不得不退避三舍,在李側妃排擠下,徒宥明滿心想要在叛亂裡撈功出頭的計劃全落了空,愣是從頭到尾都沒摸到叛亂的一點邊——當時徒宥明還天天借酒澆愁,等到叛亂被鎮壓,其餘兄弟身上牽連着或自盡或被殺、死了個乾淨,就他半點事沒有。義忠親王自盡後,今上登基,還封了他個順郡王。徒宥明也不客氣,這會兒叛亂了,光明正大打出義忠親王世子的名頭,也算是了了自己當年的一個心願。
自然,他的心願絕不僅僅只是一個義忠親王世子的名號就能滿足的。“當年我父王乃被奸人矇蔽陷害,才蒙冤而亡,今日,我就要爲我父王討回個公道,爲我父王伸冤!”雙目貪婪地在紅牆黃瓦上掃過,想到自己正置身於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與那最至高無上的地位不過幾步之遙,徒宥明激動喊道,“今上殘害手足、陷害親兄,不配爲帝,將士們,今日,我們就撥亂反正,還枉死之人一個公道!”
話音落地,身邊跟隨的幾個將士便大吼道:“二郎們,衝啊,爲枉死的人討回公道!”
本就四處放火燒殺的兵士們得此,俱都大喊着“衝”,手下刀劍愈發不留情,見人便砍見人便殺,士氣越發高昂了起來,眼睛都要殺紅了。
皇宮內院,至尊之所,好不威嚴金貴的名號,此前多少次,聽說要衝進這地方,面上不說,心理咯噔噔地直打着哆嗦,還當是如何的鐵打的防線,水潑不進的鐵桶,備了多少好東西,今兒一路殺來,竟是沒遇到半點過得去的抵抗,那被吹上了天的大內侍衛,也不外如是,幾刀子下去就跑了,忒的沒用,白瞎了身上那麼好的衣裳配的那麼好的刀!
今日後,也叫我們嚐嚐披上官皮人五人六的滋味!
殺的順手,此前的膽怯便都拋到了天邊去,跟着徒宥明叛亂闖進宮闈的士兵們想到要一直這般順利的殺到正殿擒住了今上,日後自己就能加官進爵富貴亨通,心頭愈發火熱,跟着徒宥明,一路向着乾元殿直撲過去。路上那些宮女太監或逃竄或跪地求饒的,士兵們也懶得囉嗦,看的不順眼了一刀下去也就完了,嫌礙事的看都不看一眼,只往前殺去,那些太監宮女只顧着大哭慶幸撈回條命尚且來不及,誰還有那膽子想着背後殺敵,乘人不備,給那叛亂的士兵來上那麼一下。
自然,少不得還真有那膽大包天的,眼見得對方刀子過來,哭着喊着就把先頭的主子賣了,巴着求着,只求暫且逃過眼前這一關,連以後怎麼樣都不顧了的。“兵大人饒命,兵大人饒命啊,小的有話說,小的有情報獻上,還請兵大人饒命啊。”那士兵的刀子堪堪停住,太監忙不迭便道,“小的賤命一條,哪配大人浪費力氣揮刀,便是殺了小的,對您也沒半點好處,平白還浪費力氣,前頭瓊芳殿裡卻是住着今上的四皇子還有朝廷大員家的兩位公子,兵大人抓了他們,可不比殺了小的來的好處多,小的不才,願給大人領路。”
徒宥明先頭便放下話,殺了后妃賞黃金百兩,殺了皇子,便是黃金千兩。想到那黃燦燦的金子,士兵的眼刷就亮了,押着那太監便匆忙往瓊芳殿趕去。旁邊有那聽到的也忙跟了過去——大家爲什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豁出命去造反,爲的還不是升官發財?一個皇子呢,抓到了,得多大的功勞?
拿着徒宥昊的消息來換命的太監宮女還不少,不多久,瓊芳殿外就圍上了一層叛軍。衆士兵正要往裡闖,猛不丁的,鼻尖卻聞到了一股濃厚的藥味,一個叛軍就玩笑道:“難不成,竟是個病皇子?”
這一說,倒是有人想起來,外頭可不是說宮裡的皇子公主們全都染上了天花,快死了?當即驚問道:“該不是這裡是給天花病人隔離的地方吧?”
天花確實是兇名在外,本要往裡闖的叛軍想起這一*?茬,凶神惡煞的臉上登時浮起了猶豫之色;“宮裡不是太醫成羣?皇子這麼金貴的人物,就算得了天花,這麼久了,也該好了吧?”
“就是,有這麼多人伺候,肯定好了。”
“皇宮大內,什麼好東西沒有,又有那麼多太醫圍着,肯定治好了。”
說到底,天花雖兇猛,卻抵不過那近在眼前的富貴榮華,叛軍們心裡都畏懼天花病疫,可一想到抓到徒宥昊,可以立下的功勞,得到的千兩黃金,這天花也就不那麼可怕了。叛亂都幹了,還怕個小小的天花?
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一通,叛軍們心底抱着僥倖,要是這四皇子已經大好了,不會過人天花了,要是自己僥倖沒染上天花呢?就這麼白白放過了這機會,怎麼想,就怎麼不甘心。
有那想富貴想瘋了的,埋頭就要往裡闖,被同伴一把拽了回來:“你急什麼,好歹也抓個人問問裡頭的情況。”問那些膽小怕死的宮女太監,誰都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五六來,兵士們是又急又氣,大刀子舉起來,惡狠狠就道:“再說不出個有用的東西,老子就送你們上西天!”
到底命重要,這些伺候的宮女太監並不怎麼了解瓊芳殿裡的事,便只撿着聽過的來說:“四皇子是和榮國府家的大公子和錦鄉侯府的小公子一起養病隔離在這裡的,病好了沒有小的不知道,可小的聽說,這裡擡出去好幾個太監了,都是被過了天花的。”
“四皇子當時就是頭一個發病的,被皇上隔離到了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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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公子和韓公子都是被四皇子過的天花。”
當即便有人開始猶豫起來。時間這一拖,知道這裡有皇子趕過來的人又多了一層,密密麻麻把瓊芳殿圍了起來。有那以前得過天花的,看到這些在門口猶猶豫豫不敢進去的,嗤笑着大步就往裡面衝去,大笑道:“這可不是我跟兄弟們搶,實在是兄弟們既然不敢,總不能叫我等也跟着白白浪費了這機會不是?”
頓時便有人急了,他們搶了先,那還有自己什麼事?也不管天花可不可怕了,乾淨一股腦的往裡衝。有了第一個帶頭的,後面人咬咬牙,也跟着跑了進去。
這一進去,大家的脊樑骨上就爬上了一層冷汗,雞皮疙瘩嗖嗖立了起來。
本該是富麗堂皇的屋子,如今裡面卻是空蕩蕩的一片,一應家居擺設全無,甚至連布幔都被摘了,唯有那窗戶紙還算是完整。光禿禿的四面牆,兩個博古架,一張塌幾,就是整個瓊芳殿大殿裡所有的東西了。昏暗的光線照進屋裡,寬闊的屋子,冰涼涼的,一派死氣。鼻尖縈繞的藥味,濃厚苦澀。衆人正自驚疑,難道還有人趕在他們面前掃蕩了這瓊芳殿不成?猛然間,就有人失聲驚叫起來:“快看,偏殿那邊着火了。”
這還得了,衆人忙忙往偏殿跑了過去,前面可不是漫天的火光濃煙。中間的的空地上,亂七八糟的放了藥罐布帛,一堆零散的桌椅柴火,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心思急躁的士兵一腳把那柴火踹了個老遠,跑到偏殿前一看,門窗前堆了一堆的柴火,大火已經燒得旺盛,火舌卷着往那屋頂去了。惦記着裡頭那個四皇子,膽子大的還要往裡衝,拿衣服遮住了口鼻跳過了門檻,進得屋裡,竟不想,裡面火勢還要大,再細細一看,也不知哪個缺德的,竟把布幔紗帳纏繞了系在柴火上堆在博古架桌椅板凳上,地上還有油漬,顯然是潑了油的,這火能不旺?
“見鬼的,這是誰幹的?”叛軍士兵氣得直罵娘,迎面就飛來了一個瓶子,虧得士兵眼疾手快避開了,瓶子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碎裂開來,濃郁一陣酒香味。火星子濺上去,順着酒液快速燒了起來。
“他孃的。”這酒要是砸在身上,不小心着了火,那還了得?士兵透過火光去看,就見廂房裡頭出來個滿面淚水的太監,仇視地看着他們,手裡又砸了兩個小酒瓶子,把火燒得越發猛了。
看着他們,那太監大吼道:“亂臣賊子,竟敢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聖上得天庇佑,定能化險爲夷,將爾等殲滅,誅爾九族!”又對着屋裡哭道:“殿下,您等等奴才,奴才到地下了,還伺候您。”把一堆易燃紗幔往火上一扔,雙眼瞪了那些叛軍,“你們這羣叛逆,迫得我殿下化骨揚灰,聖上英明,定叫爾等不得好死!”聲音高昂憤然,好不淒厲,還不等人回過神來,那太監一頭撞上了柱子,悶悶一聲響,滿頭血跡,躺在地上,再不中用了。
叛軍擰起了眉頭,再往裡看,屋樑上一個瘦骨嶙峋的男童早已投繯自盡,大抵是被天花折磨的狠了,臉上是青白青白的,雙眼緊閉,手腳攤開,眼見着是已經氣絕多時了,那火苗燒了男童的衣角,順着那衣服往頭上燒,上面房樑頂也着了火,投繯的白綾也着了,都快要燒到頭髮了。
叛軍氣得直罵娘:“這半大小子,還有這樣的膽色,居然自己就先死了。”不是自己動的手,哪裡好去向徒宥明邀功去?千兩黃金呢。
啪啪幾聲柴火的爆裂聲,火勢越發大了,那白綾終是沒撐過烈火,啪一下斷了,那男童的身體掉落下來,正正對着地上倒着的一個椅子,怕是先頭投繯時拿來墊腳後來踢翻了的。男童左大腿打在上面、悶聲重響,那屍體就這麼側着,下半身掛在上面,上半身躺在地上,半聲不響。
那叛軍看看火勢,實在是不能過去,眼看着地上地毯燒得更旺了,也只能跺跺腳,趕緊出去闢火了。只是到底不甘心,出了屋子,氣哼哼地從窗戶門口,又扔進了幾把柴幾條椅子來:“想死就死個夠,孃的,白費老子功夫。看不燒你個化骨揚灰。”最終無可奈何,罵罵咧咧了幾句,回頭去殺敵立功去了。
只這些人卻不知道,就他們剛纔衝出屋子的檔兒,那倒在地上的男童睜開眼睛深深呼吸了好幾口,牀底下爬出來兩個男孩,手裡捏着溼淋淋的布匹,把男童頭髮衣服上的火全給滅了,把水捏出來澆在那男童身上,水流過男童的臉上,化開了重重的白粉。男童咬緊了牙關,雙手捏成了拳,稍稍移動了一下左腿,撕心裂肺的疼。另兩個男孩看了,俱皆變了顏色。
“賈瑚,你沒事吧?”兩男孩韓昹徒宥昊驚問道,賈瑚這會兒疼得厲害,咬着牙看着他們,沒說話。
叛軍扔進來的柴火很快就着了,椅子打在地上,散了架的很快也着了,沒散架的倒還好些。叛軍以爲死了的太監安義掙扎着爬起來,連同那兩個韓昹徒宥昊一起,小心把那受傷的賈瑚搬起來一路到了牆角,那裡一塊牀板隔出了個空間來,裡頭放了個裝了水的澡盆子,邊上就是鑿子飯鏟子菜刀之類的工具,牆面已經鑿開了個縫隙,正好可以讓人透口氣。
安義放下了賈瑚,給賈瑚摸了摸,鬆了口氣:“好在,骨頭沒斷。”虧得這瓊芳殿偏僻,椅子也不是什麼好料子做的,要真是那些紅木黃花梨之類的硬木,賈瑚這一摔,骨頭非斷了不可。三人聯手把賈瑚身上批的徒宥昊的皇子服外套除了,裡面緊緊裹了好幾層的衣物,一層又一層剝開,露出裡面溼淋淋的褻衣來,賈瑚方喘了口氣,苦中作樂道:“先頭裹得這般緊,要那白綾再晚一刻斷,我可真就抽不過氣死了。”
“呸呸呸。”韓昹忙偏過頭吐口水,“就你烏鴉嘴,這話也能隨便說的?不給你多穿幾層,褻衣這般溼,水透出來,那外套能着嗎?旁人能信你已經死了?”終究沒忍住掉了淚,哽咽着道,“得虧你裹得這般厚,裡頭衣服還沁着水,好歹是擋了擋,沒叫你摔斷了腿去,要是穿單薄了,這腿還不得傷的更厲害。”
安義直誇讚賈瑚能耐:“虧得公子能想出這主意,白綾斷了還有人懷疑四皇子沒死,可這身上衣服都着火了,還摔在椅子上那麼嚴重,都一動不動的,那肯定是……這會兒他們怕都知道四皇子已經投繯自盡了,這瓊芳殿也燒了,怕是再不會來了。”
賈瑚腿疼得厲害,卻不敢掉以輕心:“便是叛軍被我們騙過去,還有這漫天大火呢,咱們好歹快些挖,索性這牆後邊就是個小過道,可以通到小廚房那裡,那裡跟偏殿隔開,火燒不到那裡去,挖個洞咱們爬過去在那裡躲着,是福是禍,能不能躲過這劫,就看咱們的命了。”又苦中作樂地笑道,“先頭讓人弄了這些刀子飯鏟的,本是打算私下做點吃食補補身子,沒想到,這會兒倒要用來挖土鑿洞,賄賂那些侍衛的銀子,沒白花!”他先頭裝死,脖子吊在那白綾上,也是傷了嗓子,這會兒說起話來,有氣無力,聲音也是嘶的,偶爾還能聽見忍痛的抽氣聲。安義嘴上不說,心理着實是服了賈瑚,小小年紀,忒的硬氣聰明!
徒宥昊看了看賈瑚,什麼都沒說,拿起那對他來說略嫌重了的菜刀,順着那磚頭的紋路砍了下去,一點點摳着,半點沒有偷懶。耳朵裡聽着賈瑚還在那邊說:“虧得瓊芳殿這邊好久沒修繕了,這青磚也就兩層,要是才修繕的,那糯米汁的粘性,咱們可得挖到什麼時候?!”不知怎麼的,鼻頭就算算的,險些沒掉下淚來。
剛纔,賈瑚是頂替着他出去的!
砰一聲響,什麼東西撞到了頭頂上的牀板,再沒有人說話,各自拿起了工具,或撞或砍或挖或摳,專心致志挖起洞來……
危險,還沒有過去,能不能活下去,四個人心底,都沒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