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兩個孫子的禮物,賈代善的好心情幾乎是毫不掩飾。那幅筆觸拙劣的字被他珍重地掛在了書房裡,雖沒怎麼誇獎兩個孩子,但他的滿意,滿府上下,無人不知。
賈赦因此也受了實惠,賈代善難得誇了他一句,雖只說他“倒是用了些心思在瑚哥兒身上”,可對鮮少受到賈代善誇讚的賈赦來說,這已經足夠他欣喜若狂了,回來看到張氏訓誡賈瑚,說他膽子太大,自作主張,忙一把把賈瑚撈了出來,道:“孩子也是一片孝心,怕你不同意才自己就送禮過去了。如今效果不也很好?你又何必再揪着不放?”低頭贊着賈瑚,“往日倒是我們小看了這孩子,他可是有主意着呢!”直把就是順嘴說說的張氏弄得是哭笑不得。
倒是賈瑚極滿意這結果。他送禮還瞞着衆人,就是要衆人知道,他雖然是個孩子,可卻並不比成人差多少,他也有主意,也有孝心,也很聰慧,讓衆人不敢小瞧了她——就目前看,效果很不錯不是?至少,賈赦對他,便多了幾分看重。
對比賈瑚的滿意,賈珠的日子可就不那麼愉快了。賈政雖高興他的臉賈代善的誇讚,但只要一想到這事賈瑚起的頭,心思就淡了。王氏則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
“他不讓你告訴我,你就真不告訴我了?”私下王氏拉着賈珠好一通訓斥,“我是怎麼教你的?你還小,很多事都不知道,要做什麼之前,都要先告訴我一聲。你倒好,不聲不響就跟着那瑚哥兒混作了一團。小小年紀,膽子那麼大。索性今天你祖父沒有生氣,可要是他真不高興了怎麼辦?他認爲你不學無術浪費時間裡怎麼辦?你祖父要是罰你,你受得起嗎?要是爲此,他再認爲我和你父親沒把你教好,那又怎麼辦?你想過沒有?!”
賈珠被她的嚴厲嚇得快要哭了,含着眼淚哭道:“我、我開始沒想那麼多……大哥說……”
王氏恨恨道:“大哥大哥!他又不是你親生大哥,我生的,就只有你而已!你現在卻是隻聽你的這個大哥的,把我的話全當成耳旁風了!”
賈珠不敢再分辯,抽噎着說不出話來。
王氏依舊不依不饒:抓着他嚴厲叮囑道:“你聽好了,我不准你再跟賈瑚接近,不準再跟他做我沒有同意的事!不管做什麼,都要先跟我報告,聽明白沒有?聽沒有沒有?!”
賈珠眼淚簌簌落下來,抽泣着點頭。
王氏板着臉:“你可要記着今天的話,要讓我發現你再跟賈瑚混在一起,那就不是像今天這樣就能算了的!”
賈瑚哪還敢說什麼,便是萬般覺得不對都埋在了心理,乖乖直點頭。
王氏這才滿意了,摟了他進懷裡,道:“你啊,就是往日聽你祖父父親說什麼手足友愛聽得迷糊了,所謂手足,那是我肚子裡出來,跟你一母同胞的纔是,瑚哥兒是那哪個,不過是隔房的堂兄,早就遠了。母親也是爲你好,你還小,沒他那麼會算計,就像這次,你覺得送禮送得好,你祖父很高興,可你沒看見,露臉的人是他不是你呢。瞧瞧這兩天,你祖父是不是瞧見瑚哥兒就很高興?以前是這樣嗎?傻孩子,人那是利用你討你祖父的歡心呢,就你傻乎乎的,還以爲人是一心爲你好……”
賈珠埋在王氏懷裡,她溫和的口吻讓他放鬆了許多,可對她的話,他依舊是滿頭霧水,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
怎麼母親話裡的意思,賈瑚其實對他不好?可明明,大哥很爲他着想,先頭他們私下籌備那副字的時候,他一次次寫不好,賈瑚都不生氣,只和他一起,從頭一遍遍地再來過……這樣的大哥,怎麼會是存着壞心眼的呢?
無論如何,經過這一次,賈瑚是真的入了賈代善的眼了,不是先頭一瞬間的喜歡,而是真正覺得賈瑚聰慧有天賦,開始仔細地觀察他。然後賈代善就發現,賈瑚,真的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讀書,那些詩詞文章,他不過是讀幾遍就能夠輕易地背出來,並且還能說出個三四五六,雖然生澀,但裡面的道理卻半死不差。寫字,因爲年紀小力氣弱,他的字難免筆鋒不足,沒有氣勢,他卻能每日不輟,不需任何人提醒,就自動自發的寫二十張大字——如果有一個字不和他意,他就整張重頭再寫過,沒有半點馬虎。甚至他還喜歡在課外自己找了史書來看,雖然賈代善很懷疑他能從裡面看出歷史給予後人留下的啓示和教訓,但是賈瑚能有這份上進心,已經足以讓他高興了。
原本以爲賈珠就已經是難得天賦驚人的孩子,卻不料,這個被他忽視了的賈瑚,卻更上一層。賈代善說不出心底什麼滋味,只是難免的,日常裡就高看了賈瑚幾分。
清明節,天氣已經漸漸回暖,只是這時節北方少有雨,倒是沒有杜牧筆下“雨紛紛”的場景,相反,花園裡,柳條抽芽,迎春花也毫不吝嗇地綻放出自己的美態,好一派春光明媚——只可惜,在這樣的日子裡,誰都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份春光。
榮國府從昨天開始就忙亂起來,等到正日子,一大早,賈代善便帶着賈赦賈政還有兩個孫子一起去祠堂拜祭——賈璉還小,就沒參加,留在了沒有資格進祠堂祭祀的張氏等人身邊。
賈家本家在金陵,家族祠堂自然也是蓋在那裡。但細究起來,其實賈家發家全賴寧榮二公,而兩位老國公自受封賞後,就少有能出京祭祀,因此,便在京裡也弄了一個祠堂,並不與金陵賈氏一族分開,只是權作賈氏子弟在京城的祭祀之所而已。
因裡面還供奉有寧榮二公,祠堂建的很是富麗堂皇,莊嚴大氣,三進兩庭的規格,廊柱裝飾以木雕,石壁雕刻圖畫,門前還有置有一旗杆石——那是寧國府賈敬中舉後在祠堂裡放置的,代表着賈家終於出了個正經有功名的子弟。
賈代善看到那旗杆石時,臉色很有些微妙。他和賈代化是親堂兄弟,年幼時,也曾親密無間。可到底是不同房非同胞的親兄弟,大了,感情雖還算好,到底是想要爭個高低上下。只可惜,賈代化雖沒有他長壽安康,子嗣上還早夭了長子賈敷,偏剩下的賈敬卻是極出色,早年就中了進士,如今又襲了官,可是精明強幹,便是有些喜好燒丹鍊汞的小毛病,也把他的兩個兒子甩了幾條街遠。
“有子若此,大哥,你也可以安息了~”
嘆過一會兒,賈代善失望地瞄了一眼賈赦賈政,賈赦早就已經無所謂了,只當沒看見,賈政的臉龐卻一下子紅了,低着頭羞愧難當。賈代善早些年每次見到這旗杆石,回去就叮囑賈政要用心讀書,也給榮國府考個進士出來,只是後來他屢屢不第,賈代善這才慢慢不說了。如今這一眼,怎麼不叫賈政羞憤難言?
賈代善瞧着這樣的小兒子,也不好再說什麼,復又長嘆一聲,叫過賈瑚賈珠來,正經吩咐道:“本來你們年幼,很不該帶你們進祠堂,只是今次珍哥兒的嫡長子蓉兒已經週歲,也要寫進族譜,你們也已讀過書明白些事理,這才破例讓你們過來一併觀禮。一會兒見到衆叔伯兄弟,可要有規矩,若有不懂不知道的,便少開口,可不許給我們榮府丟臉?明白了?!”
這話來時張氏王氏就已經吩咐過,因此賈瑚賈珠都很乖巧地點頭應是:“祖父放心,我們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對這兩個聰慧的孩子,賈代善也還算放心,再想到以榮府如今在族裡的地位,還有他的坐鎮,便是兩個哥兒出些小岔子也不算什麼,賈代善笑了笑,就沒再囉嗦,只領着孩子一路往前走去。
今日祭祀,賈家在京裡的族人有資格來的都來了,他們大多都是依附榮寧二府生活,見了賈代善,沒敢靠上前來,只低頭跟賈代善客套:“國公爺來了?”“見過國公爺。”“國公爺一向可好?”
賈珠看得有趣,瞠大了眼睛,又記着賈代善父母的囑咐不敢失態,只小心轉着眼珠子,貪婪地看着衆人的反應。賈瑚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板着臉面無表情的賈代善,他對這些族人倒是半點不假辭色,只不知,這是覺得沒有必要親近這些族人,還是壓根對這些依附着榮寧二府的人不屑一顧。
“二叔來了。” 祠堂大廳裡走出一行人來,領頭的一個三十好幾的中年人看見賈代善,忙迎上來笑道,“我正和幾位叔叔說您也該到了,可不是您就出現了。”他一身玄色長袍,帶着白玉冠,畜着短鬚,氣度儼然,赫然就是如今賈家族長,寧國公如今的當家人,賈氏一族唯一中了進士考有功名的賈敬。
他之後,一個十幾歲相貌英俊身着青色衣衫的青年站了出來,給賈代善等請安:“見過叔公兩位叔叔。”
對着他們父子,賈代善很是和藹,笑道:“珍哥兒不必客套。”
賈瑚眼珠子轉了轉,拉拉賈珠,低聲囑咐了幾句,站出來也給賈敬賈珍行禮請安道:“瑚兒(珠兒)見過大伯,珍大哥。”雖說寧榮二府分了府,可畢竟是同一宗族,兩府又親密,賈瑚叫賈敬一聲大伯,不算出格。
賈敬當即就笑了,看着二人道:“這就是恩侯和存周的長子吧?怪道叔叔要帶他們來祭祀,這份穩重聰慧,確實也可以參加族裡的事了。”他往日最喜窩在府裡燒丹鍊汞,除了上朝,便少有參加宴會,大多都是賈珍代着去了,倒是少有見到賈瑚賈珠的,今日一見,只覺記憶裡兩個小奶娃瞬間就長大了,不免嘆了一句,“上次見到這兩孩子,還是前頭璉哥兒滿月的時候吧?叔叔生辰,這兩孩子也沒出來,倒叫我差點沒認出來。可比半年前長大了許多。高了,模樣長開了,行事說話、規矩禮儀,這要叔叔沒帶他們來,街上看見我怕只當是陌生人呢。”
賈代善聽着入耳,笑道:“還小呢,能看出什麼?不比珍哥兒,都已成家立業後繼有人,我只盼着他們能平安健康,別再出些意外叫我老頭子擔心受怕也就是了。”
賈敬笑道:“珍哥兒不過是佔着個年紀大些的便宜,單隻瞧這兩個孩子這聰明勁兒,日後怕只有更出息的!”
正此時,又有幾個老人過了來,他們是代字一輩庶出的老人,自認與賈代善賈敬的關係不同一般,倒是沒有先頭那些已經比較遠了的族人對賈代善與賈敬的敬重惶恐,帶着笑走過來,諂媚道:“三哥,敬哥兒,吉時快到了,我們是不是該入場了?”
賈代善淡淡掃了他們一眼,笑對着賈敬道:“既如此,我們進去吧。”
率先打頭,賈敬不過與他齊肩,後面跟着賈赦賈政,賈珍帶着賈瑚賈珠,身後就是由奶孃抱着的小賈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祠堂大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