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宴會堪堪散場就迫不及待地回自己家去了,外人不在,憋了一晚上的火氣登時傾瀉而出,把屋子裡的瓷器擺設全砸了個遍,越想越委屈,胸口翻江倒海,哇一聲竟吐了滿地。周瑞家的趕緊讓人請來大夫一診斷,卻是王氏有了身孕了。
這下當真是喜出望外,王氏也不嫌李祭酒一家晦氣了,摸着自己的肚子,喜不自禁,忙忙讓人趕緊打水來讓她洗漱換衣,先頭她吐的那一地,味道真不好聞。
王氏小心翼翼在下人服侍下洗漱過了,開始不知道懷孕還沒什麼,如今一聽自己已經兩個月身子了,便覺得什麼都不對起來,問着屋子裡的花香味不舒服,看見廚房呈上來的飯菜嫌膩味,非要讓人先熬了雞絲粥來,搭上清爽可口的小菜,不準放半點葷油——賈政王氏的小家賈府可不比榮國府家大業大,什麼都是現成的,廚房裡每天都有着在火上熬着高湯,廚房的李婆子聽到王氏這要求,當即青了臉,拉着來傳話的交好的王婆子好一通抱怨:“開頭不知道懷孕不還好好的,現在一斷出脈來就這麼多事,不就是個孩子,這會兒天都黑了,再要熬湯煮粥,得弄到什麼時候去?我在廚房也累了一天了,再來這一遭,半夜都睡不好,明兒還得早起……太太也太爲難我們這些下人了。”
王婆子勸她:“你就想開點,誰讓咱們是給人當奴婢的?拿着別人的俸銀就歸人家的管,主子想吃點什麼,你還抱怨,這份差事還想不想要了?”
李婆子就是埋怨兩句,誰還真不想當差了。廚房裡的活兒是個油水豐厚的差事,她還靠着廚房的這份活兒給自己兒子女兒準備聘禮嫁妝呢,當即趕緊手腳麻利的開始洗米熬粥,一邊喊人趕緊抓老母雞過來殺了,王氏要得急,什麼雞血雞雜的都不要了,趕緊洗刷乾淨了上鍋燉起來。饒是如此,弄好了也已經晚了。
王氏看見拿着粥進來的王婆子,立馬就發了大火:“我都等了大半夜了,纔給我拿着這麼一碗粥來,是存心要餓死我們娘倆呢。”
王婆子手裡還託着托盤呢,一聽王氏這話,忙不迭跪了下來,分辨道:“太太息怒,實在不是我等不願意快點,而是粥要熬得好,雞湯要入味,非得時辰到了才行,否則難免入口寡淡,所以才耽擱了這許久……”
王氏被這話勾起了一樁心事,非但沒有降下火氣,反而越發動了怒,手裡本拿着個鼻菸壺嗅着通胸口鬱氣,這會兒也不要了,一疊聲喊着左右:“快把這個不懂事的刁奴給我拖下去,生生是要氣死我才甘心呢。我們府裡這樣的人家,喝完粥竟還有這麼多託詞來了,廚房裡哪日不是吊着高湯等着主子傳用的,打量我不知道呢,明明自己偷懶,還要推卸責任,這樣的刁奴再留不得了,晚上廚房還有誰當差,全給我打二十班子攆出去,我們賈家地兒小,容不得這樣的奴才。”
王婆子嚇得渾身戰慄,再不敢分辨,連連磕頭懇請王氏高擡貴手:“小人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了,太太慈悲,就饒了小人吧,小人家人都等着小的的俸銀回家吃飯呢,您最憐老惜貧,饒了小的一次吧。”
王氏聽得冷笑:“等着你的月銀回家吃飯?你打量我是傻子呢,你是我院子裡三等的婆子,丈夫不在府裡當差,兩個女兒全都在府裡,一共可三份月銀,到這會兒了還跟我扯謊,來人啊,把她兩個女兒也給我攆出去,這樣的奴才,我是再不敢用了。”
王婆子本來故意把自己說的可憐,想博取王氏同情,卻不想王氏竟對她的事瞭若指掌,當場戳穿了她的謊言,如今弄巧成拙,自己要被攆出去不說,連兩個女兒都丟了差事,倒是真的知道怕了,跪在地上哭得涕淚橫流,可王氏哪裡聽得她嚎,讓粗使婆子把她拖出去了。
老遠了,還能聽到王婆子淒厲的哀求聲,一聲聲喊着:“太太饒了我吧,我知道錯了,我那兩個丫頭是無辜的啊……”滿屋子下人都打個寒噤,那王婆子歷來也守本分,沒想到今兒出了點小差錯,就被王氏這般嚴厲的發落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聽到那婆子叫得這般淒厲,這些下人心裡都打哆嗦。
周瑞家的最瞭解王氏,看她臉色不好,冷笑一聲,對着衆丫頭厲聲道:“王婆子的結局你們看到了,別打量着主子平日裡慈善就一個個丫頭充起小姐的款兒來,告訴你們,便是主子再對你們客氣,你們是奴才還是奴才,別一個一個的,還想着爬到主子頭上,連主子的吩咐都可以懈怠!做奴才的,就要收好本分,主子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主子給你幾分臉面,也要心裡有數,更加好好爲主子辦差。像王婆子這樣,主子喝完粥還拖這麼久時間,都被戳穿了還要找藉口抵死不認,甚至最後扯謊騙主子,更是大忌!別當你們私下的事沒人知道,主子門清兒着呢,一個個的,辦差的時候都精心點!”
一干下人想到王氏竟然還知道那王婆子一個三等婆子家裡有兩個女兒在家當差,心中一凜,再不敢拿周瑞家的話都耳旁風。王氏能知道王婆子的情況,誰知道她只不知道自己的?自己若真不小心犯了錯,叫王氏發怒,被髮落還是小事,要被趕出府去,以後生計可怎麼辦?當即個個都說不敢。
周瑞家的見說的差不多了,王氏也沒別的吩咐,便讓人都下去:“戳在這裡,白白擠得人發慌,太太要休息,你們都回去幹自己的活去。”等人全散了,才自己親自端了那王婆子呈上來的雞絲粥遞給王氏,畢恭畢敬道,“太太先兒難受成那樣,趕緊喝點粥墊墊肚子。”
說到底,周瑞家的也被王氏今晚的雷厲風行嚇到了,半點情面都不留,這樣的王氏可少見,再想到她竟然對王婆子家裡的事知道的那麼清楚,周瑞家的平日和丈夫沒少撈錢,做賊心虛之下,比平日裡乖覺了何止一點。
王氏心情不好,先頭髮作了一番稍稍去了點火氣,卻還是敲打了一番心腹陪嫁:“周瑞家的,你跟着我也幾十年了,那是從王家陪我過來的老人,我也不是那心狠手辣的,平日裡你那點小動作,我心裡清楚着,不過是念着你幾十年忠心待我,有這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說着聲音猛地一厲,“不過有些事,你可得給我聽清楚了,我願意糊塗着算了的事就罷了,你要敢學着那些賤蹄子,把我當傻子耍,不把我和我孩子看在眼裡,瞧我怎麼收拾你。”
周瑞家的撲通跪了下來,一聲聲叫起冤來:“太太這話可不是要我死嗎,我自小就跟在太太身邊,太太還是姑娘的時候就是我伺候的,我對您如何,您還不知道嗎?我這輩子都記得我在家向來不受父母喜歡,要不是小姐留我在身邊,我哪能過今天這樣舒服的日子?我一輩子都記得太太的恩德呢,哪能欺瞞太太,您現在要懷疑我,我、我真不如死了算了呢!”
王氏臉色緩和了些,叫她起來:“好了好了,你也別在這裡跟我要死要活的,你心裡還有我這個主子,我就虧不了你,別在這裡哭哭啼啼的,嚇着我孩子怎麼辦。”
周瑞家的見着風平浪靜沒事了,這才抹抹眼淚站起身,假意打了自己兩巴掌,陪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糊塗了,竟在小主子面前就這般,可千萬莫驚了哥兒纔是。”一邊催着王氏趕緊把粥喝了,“晚上太太就沒吃多少東西,回來後又都吐了,這會兒想來也該餓了。”
王氏嫌棄的看着那碗粥,氣道:“被那些刁奴氣都氣飽了,哪還有胃口。”拍着桌子怒道,“你也不聽聽那些奴才說的什麼話,哪家廚房不是每天熬着高湯等用的?就我們府裡還要先做了來?難道咱們府裡每日還用不起幾隻雞來?平日我叫碗雞絲粥,要那麼許久?分明是推脫!你瞧瞧今晚,那周翰林夫人胃口不好,說要酸筍雞湯,那邊廚房不是趕緊上了,還不是早就準備着的?這羣該殺的奴才,自己做不好事,還敢推諉,實在可恨。平日也就算了,如今我腹中還有孩子,可不能餓。”
周瑞家的想着,怪道今晚這麼一腔邪火呢,原來是在榮國府那邊被刺激到了。也是,今晚榮國府那邊場面確實宏大,那麼些個官夫人貴婦,張氏打點的井井有條,賈瑚又出息,人人都誇張氏好福氣,滿桌菜餚奢侈豪華,房間陳設富貴,王氏心裡看了能爽利纔怪。
王氏自己可能是忘記了,周瑞家的卻記得清楚,府裡啊,還真就每天話費不起那幾只雞。雖說雞鴨什麼的,並不值幾個錢,可架不住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累計在一起啊。如今這賈府就那麼點大,家底就在那裡,賈政不通經濟,花錢如流水,王氏自己呢,雖愛財對兩個孩子的花費卻很捨得,府裡的開支一直很大。王氏自己怕都不記得了,早年她看着廚房開支太大,便讓人劃掉了每日裡那些高湯吊煮,鮑參翅肚的用度,只可這人頭做,雞湯主子在的時候燉上一盅,人不在,儘可以省了。賈家就那麼三個主子,這些年也沒出什麼岔子,王氏就把這一節忘了,還當是在榮國府的時候呢,廚房裡時時刻刻準備了各色吃食,專等着主子點。也該是王婆子和廚房的人倒黴,今兒晚上賈政王氏出門赴宴,賈珠病着,廚房裡的人一半都回去休息了,人手本就不夠,又趕上王氏心情不好的時候,真是委屈都沒地方訴的。
周瑞家的想了一通,事不關己,也沒心思爲幾個婆子給王氏求情,只挑着王氏喜歡的話說,好叫她趕緊平復了在榮國府生的火氣,自己也好早點回去歇着:“那些刁奴如今打發了,太太也歇歇火,氣大傷身,您不爲自己,也得爲肚子裡的小哥兒不是?算算這都多少年了,您又有了身子,可是大喜,萬莫叫那些個糟心事,毀了您的好心情。”
王氏摸着肚子,想到裡頭又有了孩子,再大的怒火也消了去,喜道:“我真沒想到,我這把年紀了,還能再有個孩子。元春都八歲了呢。”
周瑞家的湊趣:“這不正好,大姑娘早年就說想要個弟弟,如今正好如願呢。”
王氏卻突然抹起了眼淚:“元姐兒那哪是想要弟弟,她是一個人寂寞呢,她哥大她那麼許多,滿府裡孤零零就她一個孩子,玩都沒人陪她玩。要當初,我那孩子還在,生下來,正好帶着她一起玩……”
周瑞家的嚇一跳,忙勸道:“太太怎麼還說起這個,當初的事……”
王氏不等她說完,就哭道:“你別勸我,我知道,那孩子留不住,就是咱們老爺,爲了名聲也不能留。可我心裡難受啊,加上因爲賈敏沒了的孩子,我沒了兩個孩子啊,不是一個,是兩個呢!我這心裡,有多疼你知道嗎?”
周瑞家的黯然道:“我哪能不知道太太心裡的痛,只是太太您身子不好,那些傷心的事還要少想一些,多顧及身子。”
王氏點點頭,振奮一下精神:“我知道,我必然會好好養着的,就算不爲了自己,我還得爲了孩子呢。”喝了幾口粥,突然又冷笑,道,“當年我第一個孩子因爲賈敏纔沒了,第二個孩子,要不是賈敏流產,還得老國公爺把老爺派去了金陵,不好操持,不定我還能借着早產的藉口把孩子留下來,說來說去,都是賈敏的錯。老天爺有眼,讓她十幾年肚皮都沒個動靜,這次我有喜,可得好好給她去封信!”
周瑞家的只要王氏心情高興,自己少受累,沒有不贊成的,跟着笑道:“要知道太太有了身子,姑奶奶還不眼睛都氣紅了?我還記得您懷咱們大姑娘的時候呢,姑奶奶回門來見您時,眼睛都是紅的。”
王氏樂呵呵道:“她能不哭呢,那時候她嫁進林家都多久了,林家一男半女都沒有。就林老夫人傻,以爲她真是好兒媳呢,只讓丫頭伺候林姑爺,也不太姨娘。嘖嘖,人老了就糊塗,當年她給林姑娘納姨娘的時候多強硬啊,後面就被賈敏給哄過去了。”
周瑞家的跟着王氏貶低賈敏:“那也是咱們那姑奶奶手段高,那在病牀前伺候得多盡心啊,什麼嘗藥啊服侍啊把自己累壞了,可虛僞了,林老夫人人老了,可不就被哄住了。”
王氏幸災樂禍:“算了,林老夫人現在也沒了,說什麼都沒用。我聽說林姑娘現在到底還是納了姨娘,就是肚子一直沒動靜。也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咱們那好姑奶奶的功勞。”
周瑞家的撇撇嘴:“這可難說,我看着這幾年,姑奶奶那是越來越像老太太當年了,咱們老太太那是吃素的?”
王氏喜滋滋喝下最後一口粥:“甭管是不是她給那些姨娘動了手腳,我就看着她,到底什麼時候能下個蛋出來!不定啊,林家就要斷子絕孫了!”說着歡喜的笑起來,一晚上的烏氣一掃而空……
欠了她的人,都別想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