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宥昊心裡隱隱的很有些不舒服。
剛纔鄭老大人講經的時候,看到賈瑚來,他心裡頗爲歡喜,因爲科舉結束,宮裡開始要準備選秀,他的婚事也被提上了議程,徒宥昊忙着四處活動,根本抽不出時間來看賈瑚,算算兩人都好十幾天沒見面了,乍然在宮中家見到他,怎不叫徒宥昊歡喜。
尤其還是在這上書房再見面,徒宥昊想到年幼時他給自己做伴讀的時候,那可真是天天明爭暗鬥的,日子別提多熱鬧了,現如今想到那時候的幼稚,真是又好笑又有趣,那時候,誰能料到,大家今日竟會成爲這般的生死之交?
徒宥昊這樣想着,可分神觀察賈瑚,他卻似半點沒有自己的這番感嘆,看到自己,也不過裝模作樣地行個禮,一場講經下來,倒是跟旁邊那個狀元公唐賓交談甚歡,除了開始對自己笑笑打個招呼,後面連看都沒看自己這邊一眼。
徒宥昊登時就不高興了。
作爲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在宮中的日子並不很舒心,不過陳妃衣服淑貴妃,又好歹是個妃位,下人不敢剋扣用度罷了,正要說多榮寵,根本沒有。甚至他還不如當初的六皇子,如今的義忠親王,雖然是殘疾了過繼出去,可義忠親王這王爵,皇帝加恩賜給的皇莊田地,他日後長大封爵,還不一定有這樣的爵位,這樣的家底呢。
這樣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他的兄弟們,自然不會來親近交好的,就是二皇子徒宥昃,大概也不過當他是自己依附於淑貴妃一脈而存活下來的一個孩子罷了,根本每當他是弟弟,想起來了利用他在皇帝面前博個兄弟友愛的好名聲,用不着的時候,徒宥昊與他打招呼他都不理。
徒宥昊自小就被兄弟們孤立,沒人陪他一起,皇帝在潛邸時如此,進了宮有了更多的弟弟妹妹,也沒人陪他一起。等到他六歲,已然懂事,他豎起了一身尖銳的刺,自己本身也跟着衆兄弟姐妹脫離開來,大概那時候他就知道,宮中是沒有人情親情這一說的,彼此之間,但看誰有利用價值,有價值的可以來往交好,沒有利用價值的,理都不用理,哪怕,那是骨血之間的親緣。
而賈瑚韓昹,就是他生命中,唯一與之相悖的兩人,唯一讓他感覺到,人生中,有兩個真正好友,是多麼幸運的事。
徒宥昊永遠不會忘記六歲那年的那場叛亂,北宮火光沖天而起,喊殺聲由遠及近,命懸在刀口上那種恍然無助的感覺。可那時候,明明也只是孩子的賈瑚韓昹,從來沒有想過拋下他一個人。哪怕是再艱難,他們也想盡辦法,讓自己脫離險境——和他一起。
一起佈置幻覺讓敵人以爲他們死了,一起偷偷挖洞爬出去,一起躲在小廚房裡啃着難吃的飯菜……當年那般驚心動魄的場面,事後回想起來,也不由得打個哆嗦:難爲自己如今還能好好活着。
一起經歷過生死,便是在最困難的關頭都沒有拋棄彼此,徒宥昊生來便連親母都對他可有可無,在經此之後,終於有了可以放心交託自己情感的人。哪怕後來賈瑚因爲守孝不再入宮伴讀,但是徒宥昊一直把他當成了自己一生的好友,甚至因爲賈瑚的聰慧決斷,當年在亂中顯露出的鎮定機智,徒宥昊把他看得比韓昹還要重,彼此間聯繫從未斷過。等到他長大能出宮,更是三五不時的聚上一聚,彼此之間,感情很好——最起碼,他原先以爲,彼此之前感情很好。
可現在瞧他看見了什麼?明明他和韓昹都在呢,賈瑚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那唐賓身上,就連他們其中幾次給他使了眼色,還要他在講經結束後,親自過來留他說幾句話……徒宥昊很不高興,賈瑚最好的朋友不該是自己和韓昹嗎?他和唐賓認識才多久啊,就這麼要好了?
忍不住的,他就質問賈瑚:“我看你剛纔只顧着跟唐賓說話,怎麼,你們交情很好嗎?”
話剛說完就後悔了,自己這酸溜溜的口氣像什麼樣子,賈瑚不知道,還當自己吃醋了呢。自己是怎麼搞的,怎麼就脫口說出了這樣的話?倒顯得自己心胸狹小,連賈瑚跟人說話都要干涉了。賈瑚聽了,心裡可莫要多想纔好。徒宥昊後悔不跌,只覺今日自己一定是哪裡不對,否則,怎麼就這般大失水準?
所幸賈瑚跟他相交多年,本來大家之間關係就好,私下說話也隨意,只當徒宥昊是順嘴一提,壓根沒聽出來他話語裡的不高興,還笑道:“也不是關係很好,只是唐賓這人才學好人品也不錯,又是個直爽人,我瞧着倒是可以結交之人,我們又是同朝爲官,一起在翰林院當差,總要打好關係不是。”
徒宥昊聽到他說可以結交,原先的那些顧忌登時又都忘了,腦海裡浮現起鄭老大人講經時賈瑚和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模樣,腦子一熱,就不高興道:“你倒是把那唐賓誇成了一朵花,我怎麼聽着人說他性子很傲,人也狂,仗着才學好,待人很不留情面,有學子和他比試,他贏便贏了,偏還要嘲笑人家自不量力,如此品性,哪值當你跟他交朋友。”
賈瑚也知道唐賓那狂傲的性子在講求君子之風的士子之間很不討好,不過他自己骨子裡還存着前世世家子狂傲不羈,魏晉風流的思想,卻沒把這當回事,笑着對徒宥昊解釋道:“恃才傲物,唐賓他腹中有才,能力也着實是有,人難免傲一些,但要說故意羞辱人還不至於,怕是當初那學子本身也有錯。殿下你沒見過唐賓,這的確是個好人才。”
賈瑚越是這般爲唐賓辯護,徒宥昊心裡越是不爽快,總覺得自己的好友被人撬了走了,明明賈瑚最好的朋友該是他纔對,如今倒是一口一句只念着個唐賓。對着賈瑚的誇獎,徒宥昊當即就撇撇嘴:“官場上誰不講究個小心低調做人?便是我,如今也小心翼翼,做點什麼都得考慮周全,生怕惹了人眼去,他區區一個六品,京裡隨便塊招牌砸下來,打中的都可能是官兒,就他那品階,還敢這般隨心,我看以後想出頭,難!”
賈瑚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徒宥昊似乎不怎麼喜歡唐賓,說起他來都不怎麼高興的樣子,不由奇道:“怎麼聽着你很討厭唐賓?你是聽說了什麼事嗎?”
徒宥昊被他這一問,腦子倒是清醒過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怎麼就沒忍住,在賈瑚面前說了這一通,還好賈瑚不知道他是吃醋他和唐賓親近,否則想到自己剛纔說的話,得多丟人,忙忙描補說道:“倒也沒聽說什麼,就是今兒恪親王叔家那個徒宥昂帶來了個唐家的人,大家聊起唐賓的時候說起,這位狀元公素喜美人兒,前兒個去恪親王府做客,竟當中調戲婢女,那婢女不堪羞辱,要不是救得及時就要沒了。世子妃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結果人唐賓還不識趣,硬生生鬧了一場,酒也不喝了,扭頭就走,忒不給人面子。這性子,遲早得吃大虧。”
雖說大家都知道,唐賓一個能考中狀元公的,腦子絕對不蠢,上門做客還調戲差點逼死個婢女,怎麼看怎麼不正常,其中必然貓膩多多,可唐賓這性子也實在讓人受不住,扭頭就走,半點不給人臉面,應對地未免也太生硬了,世子妃還是姓唐的,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彼此都是唐氏一族,這般明晃晃的對着外人顯露自己的不滿,徒宥昊私以爲,唐賓做事,有欠圓滑。官場上,誰不是私底下恨得對方要死,明面上還要客客氣氣的,就是害了人,當着人還要掉幾滴眼淚哭兩聲了,唐賓這性子,要想在官場這灘渾水裡出人頭地,還有的磨呢。
賈瑚也有些狐疑,唐賓這麼聰明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生硬的事呢?突然想起了唐賓嘴裡說的被打斷了雙腿的洗硯,雖然相處不久,唐賓因爲殿試時承了他情,後面好幾次都對他極客氣,看着就是個重情重義的,洗硯跟了他十幾年,要是唐賓爲此事存了氣,故意下恪親王世子妃的面子,也是有的。雖說魯莽了些,倒不失真性情,不由爲他分辨了一二:“那世子妃和唐家,未必就對唐賓很好,早先殿試唐賓就險些糟了暗算,後頭還這般咄咄逼人,唐賓年輕氣盛,受不了也是正常。”把洗硯的事說了一遍,道,“雖說莽撞,也是他重情重義。”
徒宥昊不妨賈瑚還這般護着唐賓,心裡一股惡氣登時上了來,要不是還存着幾分理智,不想在賈瑚興頭上潑他冷水和他對着來,影響了兩人之間的友情,徒宥昊怕就要口不擇言了,饒是如此極力剋制,徒宥昊還是忍不住,說道:“不管怎麼說,爲了個下人得罪宗族,還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怎麼看都是不智。恪親王如今已然年邁,不定什麼時候就走了,到時候他那族姑就是郡王妃,我看如今徒宥昂氣得不輕,對唐賓不喜,回頭不定怎麼折騰他,你自己也看着點,少和他來往,省得惹麻煩。”
賈瑚並不很樂意:“再說吧,唐家做事也不地道,既然大家都姓唐,何必這麼折騰人?嫡支子孫比旁支弱,不思加緊子弟教育,迎頭趕上,卻耍這些小手段,難怪唐閣老告老還鄉後,唐家在京裡就寂靜下來,若唐家嫡支都如恪親王世子妃和那唐寧一般,也就難怪了。”
說完看看天色也不早,跟徒宥昊說了兩句,趕緊回翰林院去了。徒宥昊站在原地,看着他遠走的背影,不自覺咬緊了牙根。
韓昹從外頭進來,瞧他這樣,挺奇怪:“怎麼咬牙切齒的?是選秀的事又有麻煩了?”
徒宥昊收起不忿的神情,沒心思和他說話,冷冷道:“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轉身就走了。
韓昹站在原地,半天摸不着頭腦,四殿下他,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