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榮國府,賈母就開始審問了張氏。
“跪下!”
冰冷的一聲喝令,賈母在上首坐下,向左右吩咐,“去把老爺和大爺二爺都請來,今兒,我們好好審審這家裡的內鬼!”半點面子也沒留給張氏。
這一刻,張氏都能感覺到弟妹王氏投過來的那總嘲笑譏諷的眼神,她已經可以預見,下人們會在背後怎麼議論自己。太過分!屈辱至極了,張氏的思緒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今天發生的這一切,絕對是有人在故意陷害她,有人,挖了個坑讓她跳!
那麼,是誰設下了這個局?
張氏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王氏。有了這個猜疑,張氏率先就想到了在林府時王氏對賈敏的噓寒問暖。這太奇怪了。自從王氏落胎之後,對賈敏那是恨道了骨子裡,哪怕是面上保持和善,但張氏自己就是對賈敏不喜歡的,哪看不出王氏暗地裡對賈敏的憎惡。這樣討厭賈敏的一個人,卻那樣關心的慰問賈敏,而且看模樣,並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似乎是發自內心地往賈敏跟前湊!爲什麼?除了她有陰謀之外,還有什麼能解釋她的反常?!
張氏想到這裡,又把自己和安雅之間的接觸回憶了一遍,除了必要的和賈敏打交道時曾見過安雅幾面,她從不曾在私底下見過安雅,彼此之間更無往來,安雅今天說的話不清不楚,也根本定不了她的罪!
想着這些,張氏的背脊倏然便挺直了起來。
賈母看見,真是一股氣直衝到腦門上,忍都忍不住,顫抖着手指了指張氏,大粗喘着氣,若非如此,她怕是再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給張氏上家法了。
其實張氏也不想這樣跟賈母硬頂着來。可實在是賈母沒有給張氏留下半點顏面。在林府時就毫不掩飾對她的懷疑,在賈敏咄咄逼問的時候不發一語,幾近於給她定下了罪名,雖然在林老夫人面前稍微遮掩了一些,目的卻是出自於維護榮國府,維護她自己在林老夫人面前的尊嚴,根本不在乎,她落下個謀害出嫁姑奶奶的名聲後該怎麼辦,賈瑚賈璉該怎麼辦。甚至回到了榮國府後,都沒有說求證一番,讓下人走開私下審問,而是選擇了在所有人面前給她難堪。
張氏不是沒有傲氣的人,從小被嬌養的大家閨秀,誰的骨子裡沒有脾氣?早年忍讓是孃家失利,丈夫冷淡無能,兒子幼小無知,她沒本錢沒靠山硬氣。如今賈母還當她是當年那個才喪父的大媳婦嗎?她如今孃家大哥身體尚佳,四弟剛剛拔擢,孃家開闢了一條商道財源廣進,丈夫在京裡的古玩界也算是稍微有了點名聲,結實了不少有名望的人,也不貪花好色出去鬼混了,與她相敬如賓。大兒子爭氣,進了宮做伴讀,還曾面見聖駕。張氏自己更是在多次出門參加宴會後撿回了閨中時的幾位好友,與多位顯耀的官夫人結下了交情。
有底氣有資本,張氏就決不允許賈母再如當初一般的作踐她!尤其,她根本不曾犯過錯!她、絕不會讓賈母肆意地損毀她的聲名,拖累她一家子!這般想着,張氏的越發挺直了腰桿,臉上的猶疑盡去,取而代之的是問心無愧的堅定。
這落在心中已經有了看法的賈母眼底,很自然就變成另一種意思。死不悔改,愚頑反抗,裝傻充愣,妄圖矇混過關……腦海裡浮現賈敏小產後那虛弱蒼白的臉,賈母再剋制不住脾氣,抄起了一邊的茶盞,啪得就往張氏身上扔:“你個毒婦,到現在,還不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你擺出的這幅模樣給誰看?難道還是我冤枉了你不成?”
茶杯正中砸在張氏身上,裡面的茶水淋了張氏一身,虧得裡面的茶水是丫頭特意準備的放涼了一會兒正好入口的溫度,否則,真是滾燙熱水淋下來,張氏少不得被燙傷了去。即便如此,滿屋子的人,賈母如此動作,可真是把張氏的臉踩到了地底下,張氏漲紅了臉看着賈母,極力壓制着屈辱感,辯解道:“太太,僅憑着安雅死前那不清不楚的一句話,什麼也不查證,怎麼您就認定了是我害了小姑子?我害小姑對我自己有什麼好處?您就這樣定了我的罪,是不是太草率了!”
賈母哪聽得這話,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怒喝道:“張氏,你犯下如此大錯,還敢在這裡跟我頂嘴?張氏就是這樣教女兒的嗎!?”
張氏聽到這話心裡也很不得勁兒,只是礙着自己如今的嫌疑,賈母長輩的身份,只能低着聲,儘量委婉道:“太太,這是我自己的事,與我張家無關,您不能這樣說我孃家。”
賈母只嗤笑一聲,更加拔高了聲音,刻薄道:“你害了我敏兒小產沒了孩子,現在還敢在這裡梗着脖子說我不能這樣說張家?我怎麼就不能?啊,張家能教出你這樣蛇蠍心腸的毒婦來,難道還怕人說不成!”臉色一肅,震怒道,“我當初、就死都不該讓你嫁進榮國府來!”
被人這樣羞辱孃家,但凡有點骨氣的都受不了,更不要說張氏這樣和孃家親密無間的,當即就笑了起來,譏諷道:“當初,也不是我非求着嫁進榮國府!”
扯到當年的事,到底是哪家求着哪家,大家誰心裡不是跟明鏡似的?這些年,也就是張氏不跟賈母計較,才叫賈母一直踩着張氏和兩個孩子,這會兒賈母口不擇言直往張氏的逆鱗上戳,就別怪張氏不給她留顏面!
這樣硬着骨頭跟她實打實對着幹反抗的張氏,只讓賈母被頂的心肝肺都疼了,捂住了胸口,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王氏趕緊上前拍着賈母的背幫她順氣,一邊直苦口婆心的勸張氏:“大嫂,小姑那邊出了事,太太心裡這不舒爽呢,你這般再跟太太硬頂着,要把太太氣壞了身子可怎麼辦?都是一家人,什麼話不能說,你非得這樣給太太不舒心?!”
張氏氣得笑了:“照弟妹這麼說,我沒做過的事我也該承認下來,好叫太太暫時高興一會兒,然後放過了真正元兇?我爲人子女,就該由着生母兄長弟弟被人質疑家教門風猶自若無其事?倒是可惜我這輩子從沒人這般教過我。在家時,我父便常說,人生在世,最緊要是骨氣二字!我沒做過的事,便絕不會認!”
“你、你!”賈母哀叫着捂着胸,這會兒是真的要氣暈過去了。
王氏被張氏說得是面紅耳赤,羞惱不已,着急地直問賈母怎麼了,要不要找大夫,一邊用埋怨的眼神譴責着張氏:“大嫂,你看你把太太氣成什麼樣了……”
張氏今兒受的委屈卻夠多了,她已經忍了許多年,今兒,再不打算忍了,便是王氏看得再有深意,下人們如何議論紛紛,她也堅決不肯鬆口,只一點,她沒做錯任何事!便是今日賈母要讓賈赦休了她,她也絕不認罪!她張家出來的女兒,沒這麼狠毒!
“弟妹你不用再說,小姑的事與我全然無關,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
賈母聽見這話,二話不說,抓了一把桌子上的散碎果子,劈頭蓋臉就往張氏身上砸。張氏愈加惱怒,聲音便愈加的堅定,任那果子打在臉上身上,只一句:“小姑的事,與我全然無關!”
“夠了!”賈代善在門外聽了一耳朵,見得這場面是越來越不像話,陰沉着怒喝道,“你瞧瞧你們現在,還像個什麼樣子?!”
“老爺~我的敏兒啊,你可要爲敏兒做主啊!”見到賈代善,賈母便有了主心骨,被張氏氣得啞口無言的頹喪感一掃而空,看着賈代善低聲啜泣了起來。
賈代善狠狠瞪了一眼老妻,沒好氣道:“所有的事我已經問過下人,都知道了。剛纔在外面也聽了一耳朵,敏兒如今身體不好,你該好好陪着她,讓她養好身子,這還是敏兒的頭一擡,就這麼沒了,指不定丫頭心裡多難過。你不想着勸慰她,跑回家裡來糾纏這些,豈不是本末倒置?!”
賈母不服氣:“難道就由着那罪魁禍首逍遙自在,我們敏兒就白受了這個苦楚?!就是敏兒,這會兒也是更多的記掛兇手,我給她出了這口氣,纔是真的爲她好呢!”
賈代善直覺看了眼大兒子賈赦,他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再看張氏,坦蕩蕩全然不似作僞,雖然心裡也有芥蒂,卻也動搖了,沒好氣道:“不過是個賤婢臨死前不清不楚的一句,你怎麼就能肯定了是老大家的?”一邊讓張氏起來,“你一路幫着操持了那許多也該累了,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吧。老大,你陪着她去。”又讓賈政王氏也跟着回去,“剩下的事,不用你們再管,我自有主意!”
衆人眼神掃過賈母,她氣得都快要發狂了,尖叫道:“老爺,這怎麼可以,你就不想想我們可憐的敏兒嗎?那沒了的,可是你得外孫啊!”
賈代善狠狠瞪了她一眼,扯着嘴角只讓賈赦張氏等人先回去,等人走遠了,把下人也都趕了出去,回頭沒好氣地對着賈母道:“你看看你鬧出來的事,老大在外面聽到你說休妻臉色就不好,進來看到他媳婦兒跪地上的時候,眼神都變了。”
賈母現在對賈代善還窩着火呢,聽到這話,直接道:“老大家的敢害敏兒,怎麼我還教訓不得她了?老大這個沒心沒肺的,當初我就瞧他不是孝順懂事的,果然,現在妹妹都這樣了,還記着他媳婦兒呢。”
賈代善惱怒地嘖了一聲,咬着牙喝道:“你胡說什麼呢,老大也是你兒子,這些年,他哪裡不孝順了?!你別逮着個錯就認定了是老大家的乾的,張氏的爲人我還是知道的,她心裡自有計算,害敏兒,她能得什麼好處?那死了的丫頭不過就是那麼一句,你就認定了是老大家的?!”
賈母的想法卻不是賈代善三言兩語就能打消了的:“怎麼就不能是她?要是跟她沒關係,安雅那丫頭能這麼說?安雅這都死透了,不是裝的,這樣心存死志的人,還能可以冤枉她?拿命博?以往敏兒就跟這張氏不和,鬧了多少矛盾,張氏心裡能有不記恨的?你記得張家的那個二爺吧?明明身體健康得很,卻在快要被提拔的時候突然就死了。媳婦孩子也被張家找了個藉口打發到別院去了,再沒人見過。誰知道張二爺是怎麼死的?張家人的手段,你怎麼就知道張氏不會?我現在只要一想到敏兒哭得那個傷心模樣,我心都要碎了,你倒好,還幫着張氏說話!”
“你別張氏張氏的叫,現在什麼都還不肯定呢。”賈代善不滿道,“先頭老大家的那樣子你也看見了,像是心虛的樣子嗎?像是做過的樣子嗎?只有心懷坦蕩的人,那纔敢這樣理直氣壯呢!”
對此,賈母只尖叫着喊道:“誰知道她是不是裝的?”
賈代善再沒辦法,只能放下話,道:“你現在也別跟我爭,你只管放心,敏兒是我女兒,我從小護着長大的,誰都別想欺負了她。老大家的,我不會冤枉她,安雅的事,我也會去查。等到查出結果來,要真是老大家的,隨你怎麼辦。要不是,你也給我消停點!”
“還有什麼好查的!”賈母憤憤不平,到底在賈代善的威壓下不敢再多說了。
張氏被變相的禁足了,可以在榮國府內自由的進出走動,卻不能再出門赴宴做客,走到哪裡,都有下人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她,張氏不得勁兒,乾脆也懶待出去,自己憋在了屋子裡。
索性賈赦卻是極相信她的,和她一路回屋的時候就堅定說道:“你的爲人,我信得過!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此後待她,以前如何,現在也是如何。區區幾句話,平常的態度,卻讓張氏在成婚幾年後,再次找回了當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覺來。
賈瑚聽聞消息,反應卻要激烈得多。直接闖進了張氏的屋子,陰着臉道:“母親,這事是誰做的,你心裡可有頭緒?”
張氏對着賈瑚,也不隱瞞什麼,直接說了自己的懷疑:“我覺得這事,你二嬸的嫌疑最大,她可向來不是寬厚的人兒,你敏姑姑前次害得她小產,這個仇,你二嬸沒那麼快忘!”又把王氏在林家的表現說了一遍,“我回來是越想越奇怪,以你二嬸的性子,就算是幸災樂禍,也沒理由待你敏姑姑這般和顏悅色輕聲細語的!”事出反常必有妖!由不得張氏不懷疑王氏。
賈瑚瞭然的點點頭:“有了懷疑的對象,那我們就仔細查一查。這事說來直接的元兇還是安雅,母親,你身邊的人現在不方便,我會請師傅借我兩個人,去查查安雅家,要能發現些蛛絲馬跡就好了。”
張氏卻沒有那麼樂觀:“你回來前我就問過,安雅與家裡人,關係並不很好,她生母早逝,後母進門就把她賣了,安雅自進了府,也好些年沒回去,要從她孃家裡發現線索,怕是並不容易!”見賈瑚皺眉,張氏便笑笑,道,“你也別忘心裡去,安雅就是那麼一句話,難道還能就定了我的罪?我害賈敏,有什麼好處?我沒做過的事,誰都別想冤枉我!”
可這麼一來,張氏的嫌疑就永遠也洗不清。賈母賈代善還不就此厭惡了張氏,還得再加上一個林家!
幕後這人,這還打算一箭三雕呢!
賈瑚哪看不出張氏隱藏在笑臉下的忐忑與焦急,明白張氏這是在寬慰她呢,沉聲道:“母親今兒在太太面前這般強硬,怕是惹惱了太太。”
張氏笑笑,招過賈瑚理了理他的衣裳:“今兒我若稍微軟弱些,怕就不能回來坐在這裡了。以太太的性子……”她今天要是稍微表現出了順從,以賈母霸道的性子,只怕這謀害小姑的罪名就落在她身上再拿不下來了。她若毀了,賈瑚賈璉就是第一個倒黴的,甚至還要毀了張家幾代的名聲。那張氏寧肯得罪了婆婆,反正,這個婆婆從來也都不喜歡她!
賈瑚想想,也理清了裡面的事,張氏的這份慈母之心不由得他動容,忽而笑道:“母親你也別擔心,既然咱們知道了誰纔是最大的嫌疑人,那總有辦法抓出漏洞來的。她在內宅裡,不能親自動手,總有人幫着她,人一多,就容易出錯!我們總能拿到證據的!”
便是找不到,總能做出一個!
張氏欣慰地看看賈瑚精緻的臉龐,並不很把這話放在心上:“你得心意我明白,只是這事不是你插手的,你只管好好讀你的書就是了!”
賈瑚並不接口,笑了笑,只道:“母親,你放心吧!”
像徐家借了兩個得力的人,賈瑚吩咐了一通,正要讓人去查證據,突然停了下來,挑起了眉頭笑道:“我這又有了個新主意!”叫了那兩人過來,前前後後讓人幫着打聽仔細了再來回話!
這次,他要二房不死也脫層皮!
作者有話要說:反抗就在下一章了,明天把這件事解決掉,下面就是賈代善的死了,然後是分割財產,那時候,就是大房的主動反擊,免得大家在說大房在消極抵抗了。可以透露一下,二房這次真的會偷雞不成蝕把米,王氏會後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