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痛苦,大多數時候來自於求而不得,與人對比,恍然發現差距之大,有心、卻無力改變。
自打銀紅髮現了玲瓏的小秘密以後,玲瓏似乎就認爲她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放心傾訴的一個宣泄口,什麼話都跟銀紅說,每日裡賈赦送了什麼,對她說了什麼,事無鉅細,玲瓏都要在銀紅面前說上一面,再擺弄着賈赦送的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最後總結一番:若不是這段時間老爺看得緊,不好行事,大爺竈臺我做姨娘了。
銀紅家裡跟玲瓏差不多,雖都是賈家的家生子,但父母親族在府裡的地位都不高,當初爲了給她謀賈母身邊丫頭的名額,她老子娘是託了好些人的人情才把她送上去的,因此銀紅平日裡做事極爲小心謹慎,半點不敢行差踏錯,就怕一不小心被捊了差事,讓家裡的一番心思全付諸流水,更甚者爲家裡招來麻煩,銀紅本人也是個有孝心的,知道家裡條件不算好,上面兩個哥哥娶妻,下面弟弟長大都得花錢,平日裡月錢、得的賞錢從不敢輕易亂花,大多存了拿回家裡。
也因此,她才從了玲瓏的威脅,畢竟要是真的惹怒了賈赦,她全家都得跟着倒黴,至於說賈母?她便是在她面前得了臉,難道賈母還能一直護着她?賈赦是主子,要整治一個她那還不容易?銀紅想到自己,想到家裡,自然不會再去跟賈母告密去。而且玲瓏盯得也緊,好幾天了,幾乎跟她是同進同出,便是幾次不在,銀紅也聽到她回來後跟着小丫頭打聽起她的去向。銀紅都懷疑,是不是玲瓏一察覺不對,就回去跟賈赦告狀去。幾次下來,銀紅乾脆也就歇了密告的心思。
可那個女人是真不喜歡那些珠光寶氣的金銀首飾的?身爲奴婢,日日看着主子穿金戴銀,哪個敢說自己不曾希冀過自己也能過上那種使奴喚婢的優渥生活?每日早起晚睡,做一堆苦活,誰敢說自己不做夢着有一天可以輕輕鬆鬆自自在在無憂無慮的生活?銀紅亦不過一介凡人,怎麼可能例外?無數次,銀紅也幻想着有一日自己能過上主子的生活,再不用操心銀錢,可以享盡富貴……
而現在,她還是卑躬屈膝不敢隨意花銷節省着銀錢好補貼家裡,曾經和她相差無幾的玲瓏卻有着滿滿一匣珠寶眼看着就要飛上枝頭,明明是同樣的出身,以後大家卻猶如雲泥,說不定自己還要給玲瓏請安問好,銀紅想到這裡,便是一陣氣悶,好幾次,都險些衝動地想去跟賈母稟報這事,好叫賈母好好懲治懲治玲瓏這丫頭。總算她還有些理智,想到玲瓏的威脅和往日賈母對賈赦的放任,生怕最後玲瓏最後沒有受罰,自己倒得罪了賈赦,終是忍了口氣,硬生生憋住了這嫉恨。
偏玲瓏卻是一朝得志就猖狂的,因此事沒過了明路不敢到處和人說,想着銀紅是知情的,每日每日裝着不經意提起在銀紅面前炫耀自己以後的好生活,還說什麼日後好了,定不會忘了銀紅,直把銀紅憋了一肚子火氣,恨得不行。
這日中午銀紅從廚上回來,累得筋骨蒜乏,只想趕緊梳洗一番好好休息一會兒,那廂玲瓏聽到她回來的動靜卻又湊了上來,看她這累着的模樣,驚呼道:“怎麼累成了這樣?”上下打量了一通,搖着頭,故作嘆息的,“你這不是又在廚房裡鑽了一整天吧?瞧着一身的油煙味,臉上肌膚都粗了。”
銀紅下意識摸了摸臉,指腹處一片油膩,再看玲瓏,嘴上說着可惜,眼睛裡卻帶着高高在上的得意,再一瞧她臉上的膚色,白皙紅潤,也不知擦得什麼粉,往日裡淡淡的斑點也被遮住了,好一個白玉無瑕,不由訕訕,放下手,道:“我就是個廚上丫頭,主子看得起我的廚藝,讓我做了大丫頭,那我自然是要盡心,爲主子料理膳食。沾上油煙,那也是沒辦法的。”
玲瓏就說她腦子不開竅:“活是得幹,可咱們女人,這臉纔是一輩子的大事呢,你早早被油煙薰得跟個黃臉婆似地,以後可怎麼辦?你好歹也是大丫頭,下頭那麼多二等三等的,你誰不是用?非得自己親自動手。”
銀紅聽得堵心,就沒吭聲,心想說誰跟你似地,自打跟大爺有了私,就十指不沾陽春水,連端杯茶都嫌重?她賈母派來的人,本是該盯着賈瑚張氏等人的,偏遭了陳媽媽賈瑚等人的機會,什麼事都打聽不到,賈母已經很不高興了,她還不趕緊表現表現,儘早爭取到賈瑚的信任,難道真的要在院子裡頤指氣使,得罪光所有人嗎?
玲瓏見她不說話,便又轉了笑臉:“你也別怪我說話太直,我這不也是好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得意地笑起來,“大爺賞了我一盒上進的胭脂水粉,那細膩那香味,你瞧我臉上,是不是氣色都好了一圈?來,你也洗洗,我拿那粉給你上妝,保你一會兒,就又是美人一個了。”興沖沖拉着她直往自己屋子去。
銀紅心下不耐煩玲瓏這樣名爲好心實爲炫耀的行徑,可瞧玲瓏的臉,,抹了脂粉果然比以往漂亮許多,又聽說是賈赦送的上進的好東西,心中意動,也就壓下了那份不快,半推半就地跟着玲瓏進了屋子。
玲瓏先是讓她靜面,自己則去拿了檀木雕百合蟋蟀的扁平盒子來,蓋子一打開,裡面分了兩排,整整齊齊碼着印着四季花事彩圖的胭脂盒子,再一一打開,胭脂香粉,清雅的香味登時撲鼻而來。
銀紅不由地讚道:“這般的好東西,怕是比奶奶用的也差不離了。”
玲瓏挺直了腰身板:“可不就是奶奶的用的!大爺說,這脂粉,是南邊皇商專進了給宮裡的,咱們府裡有門路,奶奶們也喜歡,因此都用這些。聽說,連宮裡的貴妃娘娘們都誇這脂粉好呢。”
銀紅少不得也跟着嘆一聲:“竟是這般的好東西~”再看那匣子,裝脂粉的瓷瓶,果然都是精美至極的,比之她平日裡用的那種便宜貨色,不知好了多少倍。眼角餘光瞥見玲瓏止不住得意洋洋的臉,那歡喜稍稍又去了些,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玲瓏,現在的用度,可是越來越金貴了……
玲瓏沒怎麼在意銀紅的臉色變化,低着頭讓她把髮髻也拆下來重新再梳過:“上這般好的脂粉,可不是要好好打扮打扮?雖說沒外人瞧見,有我在也是一樣,你也仔細看看,這上進的胭脂,跟咱們往日用的,有什麼區別!”
哪個女人是不愛漂亮的?銀紅猶豫一會兒,實在抵不過這上進胭脂的誘惑,點點頭,果然把髮髻拆了重新再梳理了一遍。玲瓏小心調和着脂粉,一點點往銀紅臉上抹,等及完了,不由驚歎:“要說是上進的好東西呢,我自己用還不怎麼覺得,這給你一用,可真是前後天差地別了!”從一邊屜子裡找了面鏡子遞過去給銀紅,“你瞧瞧,我可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銀紅你還是個美人兒呢。”
銀紅只當玲瓏在消遣她,略有些煩躁,假笑着道:“你可別逗我,我什麼摸樣自己還能不知道?”接過鏡子瞄了一眼,視線卻一下膠着了。
鏡子裡的人影,清晰地毛髮可見:白皙的臉上,不見半點瑕疵,她往日略有些粗糙的毛孔全部不見了,額頭出的幾顆面瘡只剩下了淡淡的痕跡,劉海稍稍那麼一遮,不仔細看都瞧不大出來。眉毛被畫成秀氣的一條,嘴脣紅潤帶着光澤,鼻樑也聽了許多——可不就是跟玲瓏說的,是個小美人兒一個?!
這真的是她嗎?銀紅欣喜地拿着鏡子左瞧右瞧,幾乎是驚喜了:“天啊,這真是我?”回頭正要和玲瓏說話,卻是猛地一驚,玲瓏站在梳妝檯邊上,臉上卻沒有了先前的那種輕鬆寫意得意張揚,倒像是憋着一肚子不快,看着她的眼神也帶上了不善。銀紅不過奇怪不陣,轉念就想到了緣故,玲瓏這可是在嫉妒她呢。銀紅暗笑一聲,卻不自覺地微擡起了頭,對着鏡子再看一眼自己,歡喜地嘴角高高翹了起來。
都說玲瓏長得清秀漂亮,往日她只當自己不及她的,卻不想,這細細一打扮,她卻是比玲瓏都好看了許多。難怪玲瓏這會兒不高興了!
憋屈了這許久,終於有一樣可以把玲瓏壓下去,銀紅抿着嘴笑着,說道:“姐姐這可真是好東西,這一弄,我都差點認不出自己了。”
玲瓏聽完臉色纔算好了些,只還有些悶悶:“不過是些脂粉,值當什麼。”大抵還是見不慣銀紅的好顏色的,突然又道,“要說珍貴,你手裡的鏡子纔是真正的好東西呢,泊來的水銀鏡,上等工匠打造的鏡面,沒個百來十兩,都沒處找去。”
銀紅先前就發現了這鏡子的不同來,只是更在意了自己的容貌纔沒細瞧,此刻聽得玲瓏這般說,便把手中鏡子前後翻過看了一遍,鏡面就跟賈母那裡孩子高的穿衣鏡一般清晰可見不說,背面包銀的雕着月季花叢,中間還有一隻翹首歡鳴的青鳥——她不是沒眼見的,這可不就是泊來品的好東西?
百來十兩?銀紅苦笑一聲,府裡外面買來丫頭的身價銀,也不過幾兩銀子罷了。而玲瓏手裡的這一面鏡子,卻抵得上十幾個丫頭了……
玲瓏看她不笑了,自己卻高興了起來,把鏡子拿回來,又把那脂粉盒子細細收好了,回過頭再細細打量銀紅,卻皺起了眉頭:“髮髻也就罷了,如今花開得好,簪花也是好的。只是這一身衣服,可着實是……”
要說銀紅的衣裳又能差到哪裡?她一大丫頭,吃穿都是府裡丫頭頭一份的,身上的這一身,也是當年賈母賜下的布料做的,料子極好。只不過是舊衣了,到底沒有新衣那般光鮮,銀紅又才從廚房回來,身上難免沾了些污漬在,可不就不好看了。
銀紅也是要臉的,被玲瓏這一說,臉上登時臊得慌,便道:“姐姐有大爺關愛,自是瞧不上我身上這些的。”
玲瓏也不理她這酸話,只笑道:“我記得你那裡還有奶奶日前賜下來的煙綠色白菊襦裙吧?不是我說,你這一番打扮,可端地是好模樣,就是被這衣服糟踐了,莫不如換上那一身,那可真真是跟那些府裡的姑娘小姐也不差什麼了。”
銀紅聽着心裡癢癢,玲瓏也催着她趕緊去換,她故作着推脫了兩下,到底是去換了,穿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從自己的梳妝盒裡拿了一根金絲纏花的簪子斜斜□了髮髻裡,對着鏡子又看了一回,纔去了隔壁房裡見玲瓏。
玲瓏自然又是一陣猛誇:“這不相識的看見,指不定以爲是哪家的小姐呢。”又嘆氣,“只可惜了妹妹這般好的品貌,回頭還不知道便宜了咱們府裡的哪一個……”
銀紅一陣怔忡,是啊,再好的品貌又如何,最後,不還是配小廝受苦受窮的命來?長得再好,也不過是白費而已。
玲瓏彷彿是對銀紅的穿戴沒興趣了,說了幾句,突然又提起賈赦來,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我前兒又和也見過了,我問他什麼時候跟奶奶去說我的事,你知道大爺怎麼說的?老爺最近心情不大好,對大爺嚴苛要求,他不好動作!你說說,這話大爺都說多久了?還這般敷衍我?要不是看在大爺一直一直拿着東西來,又是真心對我,我都想直接轉頭跟着二爺了。你說二爺多好,做什麼老爺都是隻有讚的,要是這會兒是二爺,還不早早就讓我過了明路,把我提成姨娘了?偏就大爺……”
話語裡很有些看不起賈赦的味道,只是故意擡起手露出腕間那通體水潤的玉鐲的高興模樣卻又不怎麼像,銀紅便笑道:“大爺能送這許多東西給你,也是真心對你好的。”
玲瓏這方笑了:“這話說得也是。”只是難免嘆息一聲,“就是大爺不比二爺得老爺喜歡,也沒有二爺會讀書。二爺不是要參加這屆的科舉嗎?我倒是羨慕二奶奶,回頭二爺中了舉任官,奶奶可就是誥命夫人了,上頭又有老爺太太疼着,肚子裡還有小主子,可真是天大的福氣!”
銀紅眼前浮現起賈政那英俊斯文的臉,驀地臉上一燒,啐她:“你這胡沁的說些什麼呢。”
玲瓏便笑道:“我怎麼說不得了,我服侍着瑚哥兒的時候,還有聽陳媽媽在跟金媽媽蘇媽媽說二奶奶如今不方便,太太那裡有意賜丫頭給二爺呢。”打趣着道,“就是旁人不知道銀紅你的好容貌,否則,依你的品貌,伺候二爺也是使得的~”
銀紅心頭一跳,倏地站了起來,驚道:“你可是越來越瘋了,這話也是能隨便說的?”
玲瓏被嚇了一跳,臉上也有些不好,怒道:“我不過就是開個玩笑,你這麼大反應做什麼?
我這不也是覺得你堪配二爺才這麼隨口一說,你不高興,我往後不說就是。只等着哪日你跟哪個小廝定下了,再給你道喜去。”說完半點面子都不給,直說自己累了要午休,幾下把銀紅推出了門去。
銀紅直氣了個仰倒,要回房間,還是覺得氣悶,乾脆出了院子找了個僻靜處攥着帕子狠狠的撕扯了幾下:“還不是姨娘呢,就這般的得意起來了,就這德行,日後大奶奶容不容得下她!”只是想到那上等的脂粉,那華麗的水銀鏡,心裡到底是嫉妒羨慕極了。
怎麼入了大爺眼的,偏就不是她呢……
心裡存着事,這一日,銀紅做什麼都是恍恍惚惚的,小丫頭瑞兒看着揪心的慌,便勸她回去休息,再不成出去散散心也好:“姐姐這樣,可讓人看着擔心得緊呢。”
銀紅確實也沒心思幹活,便答應了,一個人滿腹心思的逛着園子,連對面來了人都沒仔細瞧,等回過神來,卻已經卻撞了一下,銀紅猛回過神來,擡眼只見二爺賈政正站在那裡,被她撞到了林之孝擰着眉不悅地斥罵道:“你這丫頭,怎麼走路的,虧得是撞到我,要是撞着二爺了,可怎麼好?”
銀紅心頭思緒翻動,一時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什麼,可行動間卻早一步矮下了身子半垂着眼簾,露出自己弧度美好頸部來,細聲道:“是我冒失,還請二爺、林管事責罰。”身子微微顫着,眨動着捲翹如扇的細長睫毛,擡眼迅速在賈政臉上掃過一圈,便又似受驚的鳥兒低下了頭,靜靜等着賈政的發落來。
這般怯懦膽小的清秀佳人啊,賈政的視線在她身上轉了幾圈,卻是笑了:“不過是些許小事,值當什麼,你以後當心些就是了~”
銀紅大喜,感激地看了賈政一眼,歡喜地謝道:“謝二爺,我以後定謹記小心。”
嬌嬌俏俏的小模樣,甜甜的聲音,滿懷心意的眼神,賈政看在眼裡,倒是有了些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