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印一連三天沒有出現,初銜白雖然不願承認,有些不習慣卻是事實,但這點不習慣也只是在腦子裡浮出“他是不是出事了”這個疑問時戛然而止。她覺得慶幸,活得越來越清醒理智是件好事。
雖然天氣越來越冷,但接連的晴天讓人心情愉悅。初夫人的情形稍有好轉,偶爾也會來初銜白的院子裡坐坐,大多時候還是神志不清的,神志清醒的時候卻是比任何人都精明睿智。
她坐在太師椅裡,身上襖裙厚重的累贅,卻端坐得筆直,仍舊有着當年莊主夫人的高雅端莊:“青青,我之前一直沒有問你的傷勢是如何落下的,那日才問過折英。”她稍稍一頓,嘆了口氣:“十年前我就看出你對唐印不一般,但也看出他不是什麼值得託付的良人。我一直以爲讓你把所有精力放在重振初家上,你就沒有精力去兒女情長,卻不想十年後兜兜轉轉,還是造就了這樣的孽緣。如今你弄了這樣一身傷回來,也只有尹閣主能扶持着你了,如果他有那心思,你們之間也不失爲一樁良緣。”
初銜白怎麼也想不到她會說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以前的她絕不會管這些,何況自己早已過了嫁人的最好年華,現在說這些委實有些晚。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初銜白心裡有些慌:“娘,你忽然說這些做什麼?尹閣主對我無意,難道人家救了我,我還要逼他娶我?”
初夫人怔了怔,嘆息更深:“也是,他這種性子的,應當不會找你這樣的做妻子。”
尹聽風剛好從外面進來,才跨進來一隻腳就笑嘻嘻地問:“敢問夫人,我適合找什麼樣的人做妻子啊?”
初夫人轉頭衝他笑了笑:“找你能掌控的了的人。”
尹聽風撫掌大笑:“哈哈哈,夫人高見,我也覺得,你們家青青明顯就是養不家的那種,對她再好也沒用啊。”
初銜白有意轉換氣氛,故意跟他開玩笑:“我養的家的,承蒙閣主大恩,如若不棄,小女子願以身相許,如何?”
“……”尹大閣主忽然折回門口探頭探腦地朝外看了一眼:“天印不會這時候來吧?”
初銜白聞言只是微微一笑,輕斂眉目,鎮定自若地端茶啜飲。
來了又如何?從最初的心潮翻涌到如今的處變不驚,終有一日會無掛無礙,無悲無喜。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人是放不下的,何況還是他這樣一個根本就不值得付出的人。
江南地界其實很難找到真正的山,青峰崖因此有些名不符實,只不過因地形陡峭而得名罷了。山體卻是舒展綿延,自有開闊之態,其上覆蓋青蔥樹木,絲毫沒有冬日凋蔽之感。
天印到時,段飛卿果然已經等候多時。
“你遲了兩天。”他正盤膝打坐,睜眼看了天印一眼又閉上。
“抱歉讓盟主久等了。”天印在他對面坐下,開門見山:“聽聞盟主與衡無交了手,情形如何?”
段飛卿睜開雙眼:“他武功在我之上。”
天印微微皺眉。
“以他現在的實力,也許你我加上初銜白三人聯手纔有絕對的勝算。”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定要找到化生神訣?”
“原來你知道他的目的。”段飛卿伸手拂開沾在衣襬上的一片落葉:“衡無與教中四大長老不和,化生神訣丟失的秘密若是泄露,便會威脅到他無的威信,屆時長老們聯合起來反對他,他便做不了教主了。所以他之前尋找秘籍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秘密行事。到他在密林假死後被我救起,幾乎已經放下此事,之所以會忽然再出山找初銜白,並且如此急進行事,是因爲西夜國內政局有變。”
天印有些疑惑:“西夜發生何事了?”
“衡無支持的太子在宮變裡敗了,當今新王有意除了他這個國教教主,不知如何得知了他沒有練成神功的事,對此大肆宣揚,激起民憤。衡無當時已在青雲派養傷近一年,行動無礙,便按捺不住開始行動。他再次跟唐門接上頭,計劃掌控中原武林,是想給自己開拓一條新路。正是因爲外憂內患,他無人可用,纔會留着你。之後故意讓你成爲衆矢之的,也是方便遮掩他行事。但他沒想到你跟初銜白之間的牽扯會成爲阻礙,我猜他原本是計劃讓你們二人都成爲他手中棋子的,但你跟初銜白都不是容易掌控的人,又成了敵對,反而阻撓了他的進度。”
天印忽然問:“你是如何得知這些的,可靠麼?”
段飛卿道:“他回初家後,我讓尹聽風去查了折華的事,才發現折華根本不會易容術,由此纔開始懷疑。但西夜的王室秘辛不是那麼好查的,我動用了很多關係才瞭解前因後果,加上那日與他交手時套來的話,基本上推測出來的就是這樣。”他斂眉嘆息:“事情弄成如今這步田地,責任在我,當初我不該不查身份就出手救人的。”
天印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初銜白帶着他在雪地裡攔下我時,我就知道他不是折華。”他將當初被折華騙去做初銜白替身的事說了出來。
“折華被他捉走是我親眼所見,那麼快就平安回來,以他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做到。何況他當時一心要置我於死地,極其狠戾,也不像平時的作風。他與我交手時,我看到他左手虎口有顆小痣,這顆痣很不明顯,但衡無之前灌我毒藥時被我注意到了,由此便確定了他的身份。不過當時我正恨着初銜白,有意隱瞞此事讓她自食惡果,當然也是怕死,便沒有言明。”他笑了一聲:“所以要說責任,源頭在我這裡,盟主勿須自責。”
段飛卿難得有些吃驚:“你早就知道他身份?那在密林裡是故意對他下手的?”
沒錯,我當時想留着初銜白爲我所用,衡無替她去死,剛好一箭雙鵰。他居然還反抗,我猜真正的折華,是絕對會引頸就戮的那種吧。”他居然有些惋惜,雖然那個人曾騙過他,但論起對初銜白,天印知道自己遠遠比不上他。
段飛卿細想了一下,已然明瞭,卻更添幾分心驚:“恕我直言,你後來對初銜白下狠手,那麼突兀地讓她跟你成爲敵對,是不是也有衡無的原因?”
“有,但不是全部,最主要還是我想廢了她省的便宜外人,我可不想爲他人做嫁衣。這的確是私心作祟,我沒有藉口迴避。至於衡無,我騙過他,又殺過他,他既然沒死成,那麼死的肯定是我。但是表面上,他的行動還受制於初銜白,以初銜白的爲人,要殺我絕對不會假以人手,有她壓着,就輪不到衡無下手了。而初銜白既然被我廢了,即使有能力殺我,也必然有一段時間不能行動,只要有喘息的機會,我就能想到脫身之法。”
段飛卿表情漠然,心中卻波瀾起伏,這個人的心機遠比他想的深沉。
“實際情形有利於我,唐門成了魔教附庸,那意味着我可以爲衡無所用,他會留着我的勝算也大了許多。只是沒想到,初銜白差點因此而死……”他苦笑了一下:“更沒想到,我會那麼在意。”
“既然如此,現在她的生死,你是否還在意?”
天印擡眼:“盟主見笑,不止在意,她已是我的死穴。”
段飛卿稍稍沉默,繼而點頭:“那我找你來就對了。”他站起身來,環視四周:“你知道青峰崖是什麼地方麼?”
天印跟着起身,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圈:“如果沒記錯,是當初武林各派結盟的地方。”
“沒錯,天印,今日我要用盟主身份與你訂立盟約。”
“什麼盟約?”
段飛卿轉頭看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冷肅:“記得我說過給你留的後路麼?”
“願聞其詳。”
“你現在在江湖上已毫無地位,人人得而誅之,如果我給你一個翻身的機會,一個讓武林同道認可你的機會呢?”
天印眼珠微微一轉:“那想必我要做一件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大事才行。”
“不錯,我要你與我合作,對付衡無。”
“合作?”
“是。”
天印沉默着,許久才又開口:“如何合作?”
“衡無已經回了西夜,魔教擅長用藥用毒,中原武林在這點上能與之抗衡的,只有唐門。我要你引領唐門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屆時與我集結的人裡應外合,蕩平魔教。”
天印一愣:“所以你要的是整個唐門的勢力?”
段飛卿點頭。
他嗤笑:“那你應該去找唐知秋合作。”
“不可能,且不說唐門與青雲派的恩怨,唐知秋這個人,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威脅利誘的把柄,哪怕是玄秀。”
“難道我有?”
段飛卿出乎意料的扯了一下嘴角,看起來應該是笑容:“死穴。”
“……”
“魔教有她需要的東西——虛谷膏,你應該比我清楚,殺了衡無,你就能治好她。”
天印抿脣不語。虛谷膏是諧音,博風雅而已,用處就是續骨生肌。此藥在中原早已失傳,只在西域還有一些,而天印知道確切有的地方,就是魔教。他陪着初銜白時已經打算去魔教走一趟,但並無勝算,卻不想段飛卿找他來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你要我從唐知秋手裡奪得掌門之位?”
“如果只有這樣你才能控制唐門聽你調遣,那麼是的。”段飛卿看他一眼:“很難?”
天印冷笑:“不難,唐家人最擅長內鬥了。”
段飛卿略帶嘲諷地輕哼了一聲。
“雖然我很動心。”天印挑眼看他:“但是敢問盟主,勝算多大?我並不在乎什麼武林正義,魔教該不該剷除,正道該不該維護,我更不關心,我只在乎我能不能拿到虛谷膏。”
“所以如果現在衡無拿着虛谷膏讓你爲他效命,你也會答應?”
“自然,神應我,我奉天;魔助我,我墮獄。只要能救初銜白,就算做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頭也沒什麼,反正我也不差這個頭銜。”
段飛卿冷冷地看着他:“我以爲經過這些你已有心向善,還想給你一個重立江湖的機會。”
“如果這個江湖隨時都會來一羣人圍剿初銜白,我想不立也罷。”
段飛卿皺着眉不言不語。
“或者……”天印勾起嘴角:“盟主可以給我一條更安心的後路。”
“什麼?”
“你的盟主之位。”
段飛卿一怔。
“如果你給我保證,只要贏了衡無,就把盟主之位讓給我,我應該會答應與你合作。”
周遭忽然陷入死寂,段飛卿精緻的臉上面無表情,緩緩伸手,從背後抽出長劍:“天印,我總算見識了你的手段,你永遠都不會讓自己處在不利的位置。”
天印並沒有拿出要應對的態度,只笑着點了點頭:“盟主謬讚。”
段飛卿伸出劍來指着他:“我答應你。”
天印這才抽出劍,與他的劍輕輕擊了一下:“就知道盟主不是貪圖地位的人,多謝成全。”
段飛卿收劍入鞘,轉身朝山下走:“我要聯絡各派,三個月後動身。”
天印立即道:“太遲了,最多兩個月。”
段飛卿腳步頓了一下,轉頭看他:“你是擔心初銜白的傷,還是急着做武林盟主?”
天印笑着衝他抱了抱拳,避而不答:“兩月後再會。”
“兩個月內你能做成唐門掌門?”
“我能做的應該不止這一件事。”天印撥了撥手指:“奪位,練功,陪初銜白,三件呢。”
段飛卿哼了一聲,轉頭繼續走:“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定不負盟主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