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向放蕩不羈,唐知夏一直爲長輩不喜,唐知秋卻因恪守本分而很討掌門喜歡。於是唐知夏一進門,首先就以眼神示意唐知秋上前問候掌門。唐知冬到底年少,對掌門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似乎有些害怕,居然站得老遠。
唐知秋放下手中燈籠,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注意到周圍沒有一個下人,心中百轉千回。
“掌門,侄兒們疏懶,此時纔來,您身子可有不適?”唐知秋恪守本分的地方就在於此,他從不叫伯父,只叫掌門。
唐掌門擡起眼皮子,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忽然溢出淚水來:“知秋……你若是我兒子多好……知春有你半分懂事,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唐知秋故作慌張地跪下:“掌門何故如此?堂兄發生何事了?”唐知夏和唐知冬見狀也連忙跪了下來。
“他步上了我的後塵啊……”唐掌門以手捶腿,仰面痛哭,威嚴退去,儼然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老人。
唐知秋心中悄悄思索着,他知道他的伯父定然是有什麼話要交代,否則這樣情緒失控的表現是不會這麼輕易展示給他們小輩瞧的。這屋中一早就沒有下人,想必老人家是早就準備好要演這一場了。
“如今出了這事,我唐門之中,能擔大任的也就你們幾兄弟了……”唐掌門果然切入正題,在此之前免不了要插敘一下上一輩的手足之情。想當初他們三兄弟如何相親相愛攜手同心共同投身光大唐門的偉大事業中等等……
唐知秋注意到他哥哥唐知夏整理衣襟的手改爲緊緊揪着領口,知道他是在壓抑情緒。雖然當初年幼,但所謂上一代的兄弟之情究竟如何,他們並非一無所知。除非他們三兄弟是傻子,纔會覺得父輩三兄弟一個做掌門,一個英年早逝,一個重病臥牀還常年隱居,就是兄弟情深。
唐掌門插敘完畢,繼續正題:“……如今你們堂兄不在了,我痛不欲生,但好在他還留有血脈,我時日無多,你們堂嫂婦道人家一個,我只有指望你們了。”
唐掌門坐直身子,朝唐知夏看了一眼,他不能動,後者接到眼神示意,立即會意,屈着膝蓋挪上前。
“伯父有何吩咐儘管說。”
“知夏,你成親至今還無所出,不如將你堂兄長子過繼給你如何?”
唐知夏猛地擡頭,唐知秋已經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褲腳,他這才隱忍着稱是。
“知冬,你雖未成親,但誰都知道,你堂兄家那小兒子最喜歡你,我本來想將他過繼給知秋,不過一想,還是覺得過繼給你最好。不過你要是嫌棄會妨礙你成親,就不勉強了。”
唐知冬忙道不敢,恭恭敬敬稱是,並且再三道謝。
唐掌門交代完畢,擺擺手示意二人出去,卻獨獨留下了唐知秋,臉上還在流淚,看起來似乎只是留個貼心人,權作安慰。
唐知夏和唐知冬二人退出門外時尚且恭敬,轉過迴廊就各自憤懣地低咒起來。
“老不死的,這是以退爲進套着我們呢!”
“可不是,分明是怕孫子出事,乾脆塞到我們手裡,萬一出事,我們都得擔着責任!”
唐知冬瞅了瞅唐知夏,又回身遠遠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房間:“二哥,你說大伯父獨獨留下三哥,是不是有別的交代?爲何他沒有攤上這等差事?難不成,堂兄死了,伯父看上的是三哥?”
唐知夏的臉色忽而有些難看,快步走出去幾步,忽兒回身低語了一句:“我跟知秋是親兄弟,相依爲命過來的,你少挑撥生事!”
唐知冬似乎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連連道歉。唐知夏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轉頭走了。
唐知冬目送他背影消失,又回頭去看掌門的房間,隱隱燈火倒映進他眼中,似入泥潭,幽暗明滅。他在廊下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唐知秋出來,咬了咬牙,終於離去。
連續五年相安無事,第六年時,唐知夏開始悄悄安排心腹插入各堂口事務,唐掌門並未察覺,於是他一發不可收拾。
唐知冬這年成親,新娘家頗有背景,但對方一聽他已有個養子,居然不願意。唐知冬當着所有人的面義憤填膺地退了婚,轉頭娶了唐門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弟子。
據說唐掌門因此甚爲欣慰。
唐知秋倒是一如既往,恪守本分,但常年在外,當時有人風傳他與江湖上一對姐妹花交往甚密,但他每次回來,都對私事絕口不提。
到第七年,唐掌門身體狀況忽然急轉而下。唐知秋這次回來,沒有再出去,有關他與那對姐妹花的傳聞已經了無後續。
沒過一年,他娶了個富家小姐。開始似乎挺美滿,但沒過一年新婚妻子就頗多怨言,似乎怪他冷落自己。不過並沒有他金屋藏嬌的傳言,當然也沒有他有斷袖之癖的傳言……
隨後事情開始往不好的方向發展,嬌妻與人有染,敗露後自殺而亡。他當然隱藏了消息,只說她是重病不治。
有段衍之在,唐門想出頭是越來越難了。唐掌門已到了最後時刻,雖不是英雄,卻遲暮之態盡顯,終日唉聲嘆氣,似乎頗爲不甘,頗爲擔憂。這些年,他兩個孫子武藝修爲毫無進展,壞毛病倒是學了一大堆,他是看在眼裡的。
但是至少能保住命。
然而事與願違。沒多久,唐知春剛滿十歲的長子被人發現溺斃於後院池中,幾乎片刻後,衆人就發現了袖口溼透的唐知夏。
但唐知夏對此事矢口否認,堅持說自己袖口溼透是巧合。但是幾大堂主收到密報,發現了他安插心腹的事,怎麼可能相信他?
唐掌門急火攻心,盛怒之下叫人給他灌了劇毒。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唐知冬。
唐知秋趕到時,兄長已經辭世,唐知冬倒在一旁痛哭流涕,雙手顫抖。而唐掌門仍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氣憤難掩。
他走過去,收斂了兄長屍體,第一次沒有恭敬地對掌門行禮。
最多就是半個月的事,唐知春的幼子吃了摻毒的糕點,毒發身亡。
唐知秋被推到風口浪尖,因爲那毒藥只有他有,據說是他一手研製的。而作爲少主之一,他當然也有本事讓糕點不經過下人之手直接送到小侄子手中。
唐知春的髮妻一連失去兩個孩子,得了失心瘋,開始成天咒罵詛咒,卻是口口聲聲罵她的死鬼丈夫。衆人只有隨她去,誰讓唐知春生前風流成性,又一肚子壞水。誰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不和。
唐知秋被帶去見掌門,這屬於家事,除了幾個堂主,沒有人知道內情。唐知冬這次還沒被逼着灌人毒藥就開始痛哭流涕,望着唐知秋淚如雨下,似乎失望痛心到了極點。
唐知秋看着他:“你這是做什麼?”
“三哥……我知道二哥去了你心有不甘,但他那是咎由自取,你何必想不開要替他報仇……”
“這倒是個好理由。”
唐知冬似乎察覺他話中有話,猛地停下了話頭。
唐知秋忽然道:“你當初挺有魄力的,居然捨得主動斷了那麼一樁好姻緣。”
唐知冬像是被踩到了痛腳,猛地叫起來:“不是我主動斷的!是她們家嫌棄我收養了大哥家的兒子!”
“出嫁從夫,這有什麼好嫌棄的。除非你故意說了什麼,人家姑娘衡量再三,覺得還不如早點退婚的好。”
“……”唐知冬臉色微微泛白,悄悄看一眼唐掌門,他雙目微合,似乎已經睡着。
“三哥,你是不是弄錯什麼了?今日你在此是要替自己做過的事贖罪來的!”
“我不曾做過,爲何要贖罪?”
唐知冬一聲冷笑:“可是那毒藥出自你手不是麼?”
唐知秋點頭:“不過一月前我那裡失了竊,什麼都沒丟,唯此毒藥丟了一瓶。對了,當日弟媳去過我那裡,說是思念亡嫂,要去她房中憑弔。”
“……你什麼意思?”
唐知秋緩緩擡起眼眸看他,過往的淡然和平靜似乎隨着這個動作揭去,像是從幽深洞中吐出信子的毒蛇,只一眼就叫人覺得陰冷。
“知冬,二哥出了那事後,我就把所有手上的毒藥送過來給掌門了。是他最信任的劉堂主去取的,檢查乾淨,親手點算。不然你以爲我是如何發現那毒藥會少了一瓶?”
“……”
唐知秋從袖中取出一瓶毒藥,衝他微微笑起來。唐知冬驀地後退,他覺得這笑容與唐知夏頗有幾分相似。
“這是來此之前,我去問弟媳要來的,她該說的都說了,你做丈夫的,也要有擔當些。”
唐知冬雙目睜圓:“你把她怎麼了?”
唐知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輕輕搖了搖瓶身,輕聲道:“少了些計量,到底已取了兩條人命了……”
唐知冬駭然地後退一步,猛地扭頭撲向唐掌門:“大伯父,您千萬別信他的話!他這是嫁禍啊!”
癱瘓的唐掌門渾身無法動彈,只雙目愈發合緊,不言不語。
唐知冬的肩頭被一隻手扣住,那隻手順着他的鎖骨移到他下巴上,拇指與食指猛地按住他下頜,迫使他張嘴。
他驚慌失措地仰頭,看見唐知秋陰沉沉的雙目,奮力掙扎卻渾身軟綿沒有力氣,唯有氣憤地大喊:“你這個騙子,一直在演戲!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裝的跟什麼都不在乎一樣!好了,這下我們都死了,掌門之位就是你的了!”
唐知秋微笑:“誰說你們都死了,大哥還有個兒子你不知道?”
唐掌門猛地睜開雙目:“你胡說什麼!”
唐知秋的視線移到他臉上,笑意更濃:“不是掌門您那晚親口告訴我的麼?”
“沒有!我何時說過!”
“您叫我找個機會,把大哥院中一個丫鬟處理掉,這件事我處理的挺乾淨的,您當時還誇我了。不過事實是,我去時她已經準備投井,臨死前將手中襁褓交給了我。別的倒沒說什麼,只說了句‘大少爺一死,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是大少奶奶來找我,就是掌門來找我’。我覺得這個丫鬟挺聰明的,所以那孩子斷斷是不能留下了。”
唐掌門身子一抖,似乎想要站起來,但努力也是徒勞,嘴脣翕張,喉中怪聲嘶嘶,半晌說不出半個字來。
唐知秋安慰般看了他一眼:“我剛研製的軟筋香,是不是挺有效果的?”
唐知冬似乎又想罵,但已經軟糯似泥,說不出話來。唐知秋蹲下身去,捏開他的嘴,注視着他驚恐的雙眼,將毒藥送到他脣邊。
“大伯父,看着我們兄弟相殘,你是不是覺得很安慰?這種事情都是代代相傳的。”
“……”唐掌門喘着粗氣,雙目通紅。
“知冬,去吧,不過我不會替你哭的,假哭也不會。”唐知秋隨手丟開空瓶,站起身來。
門外吵吵嚷嚷的聲音伴隨着腳步聲傳來,門被撞開,幾位德高望重的堂主闖將進來,見到現狀,首先就是圍到唐掌門身前護駕。
唐知秋數了一下來的人,有些訝然道:“竟然有六個人?我一直覺得以唐門的現狀,頂多四個堂主就夠用了。”
六位堂主俱是一愣,面面相覷。唐掌門終於在此時憋足勁吼出聲來:“給我把這個孽障殺了!”
堂主們立即要上前,一運功卻覺乏力無比,頓覺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