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離開四年多的故土,儘管臧水根覺得這裡不是他的家,可是依然覺得親切。尤其是在碼頭第一眼他就看到了歐陽明的時候,心裡異常激動。除了歐陽明,他身邊還有一位英俊少年,當他還在下船的踏板上的時候,他看不清,只是覺得面熟,可是也想不起在那裡見過。不過肯定不是李路,更不可能是李馨。臧水根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他手裡提着兩個大箱子,背了一個巨大的包袱,走得很小心。他後面跟着一個女人,打扮的入時而又莊重。女人也提了一個箱子,手裡還提了一個包包,包包總是被一個小男孩的手緊緊抓着,每走一步,那女人都會說一聲,“佩勳,小心點,別摔倒了!要是摔倒了,就會掉進大海里的。”“媽媽,我不會的!”孩子奶聲奶氣的,可是聽聲音媽媽好像是中國話,可是後面的確是日本話。他們一行人剛踏上碼頭的地面,歐陽明就急忙上來,先是指揮人力車來搬行李,然後就是和臧水根親熱地擁抱。
“水根,想死我們了!”歐陽明誇張地說。
“歐陽,你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化。”他們裝上了行李,大傢伙分頭上了車,一拉溜三四輛車子朝着愚園路奔去。
下了車,看到還是大伯的那棟房子,臧水根就問,“你還在這裡住呀?”
“不在這裡住,我去哪兒呀?”歐陽明嘻嘻地笑着。
到了客廳,臧水根才發現裡面的裝修和擺設全部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好奇地問,“大伯回來了?”
“水根,你剛到,先介紹我們大家認識吧!其它事情隨後再給你細說。”
見歐陽明不願意接他的話,臧水根就一種不祥的感覺。不過,剛剛回到這裡,還是客隨主便,他指着那女人說,“這個是你弟媳婦,叫,娟子,臧麗娟。這個是你大侄子。佩勳,過來叫伯伯!”
臧麗娟面對歐陽明深深地舉了一個躬,其實這是日本人的禮節,只是她還沒完全掌握中國人鞠躬的習慣。大男孩確實很膽大,聲音洪亮地叫了聲伯伯,可是隨後又彎腰說,“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おねがいします!”
“水根,小傢伙在說什麼呀?”歐陽明問。
“他說,初次相見,請多多關照!”臧水根沒有回答,反而是歐陽明一起的那個英俊少年說了。臧水根多少有點驚訝,就趕緊過來問,“你會日語?”
那少年靦腆地笑了笑,想說什麼,可是又回頭看看身旁的歐陽明,好像是要徵得他同意似的。這時候,歐陽明才憋不住笑了數來,“水根,你真的不認識他了?”
“看起來面熟,可是真的記不起上次在上海見過他呀!”
“那在別的地方見過嗎?猜, 使勁的猜!”歐陽明用手做了個手勢,讓水根使勁。旁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那少年不好意思,就撲過來,抓住臧水根的手說,“大哥,我是桂根,你不認識了?”
聽說是桂根,臧水根一下子醒悟過來,可不是嗎,看樣子還真是桂根,只是比過去長高了好多,他離開家的時候,桂根還是個小孩子,夏天的時候還光屁股到處跑呢,可是一轉眼成了大小夥子。臧水根握緊了這個小兄弟的手,覺得不能表達對自己兄弟的那份感情,又抱住桂根的肩膀,“過來,讓三哥好好看看你!”
“桂根,真的是你呀!你怎麼跑到上海來了,爹孃呢?”
一旁站着的臧麗娟看到是臧家的親兄弟,心裡也是一陣暖流,還沒有回到臧水根的老家,就看到了他的親人,心裡熱乎乎的。她趕緊讓佩勳過來,“叫叔叔,這個是親叔叔!”“叔叔,很高興認識你!”
一句話又把大家都笑了,歐陽明就說,“這小傢伙,少年老成哇,還真像你爸小時候的樣子!”
因爲臧桂根在,水根先安排母子倆上樓去休息,自己拉了桂根詢問家裡的情況,雖然他通過書信也知道一些家裡的情況,可是那畢竟是一鱗半爪,再說信上肯定都是報喜不報憂,怕兒子在外面擔心,從來不說家裡的不好。這些臧水根非常清楚。特別是對於大哥臧鐵根,水根怎麼也不願意相信他會離開人世。他冥冥之中總覺得大哥沒有死, 大哥不會死, 所以他也急於瞭解大哥的事情。他就把桂根拉倒院子裡坐下來,聽桂根講述家裡每個人的情況。
“三哥,爹孃都很好。二哥也娶了媳婦。二嫂也很好。最近二嫂就要生小孩了,爹孃都很高興,每天盼着二嫂給咱家生個小子呢!”
“啊,二哥都結婚了,應該的,我都,不是。算了不給你說了。”
“三哥,難道那個麗娟不是嫂子嗎?”
“是嫂子,我說不是了嗎?只不過需要爹孃認可才中!不說我的事兒,爹孃怎麼都很好,他還在縣裡幹嗎?”
“不幹了,回到金上當了保長。你不知道這幾年,咱們那裡也一樣,翻來覆去,一年一個樣政府,一會兒北洋政府當家,換一幫子縣太爺,一會又是國民黨佔了上風,又是換一茬人。這不剛剛有點穩定,聽說還要打仗。三哥,是爹不願意在縣裡乾的,他說那裡風險太大,弄不好就會丟了小命, 還是在咱們金上山裡邊,當個土皇帝,還可以說了算, 也不怎麼受氣。”
“咱娘呢?”話說出去了,臧水根才意識到自己的話不準確,可是也不好反悔, 就等着桂根回答。
“母親身體很好,這次就是她安排我來上海的。一個是到這裡來接你。另外也是想看看上海,見見大世面。咱娘說,我要是想去留洋,砸鍋賣鐵都會支持我呢!”桂根說到這裡心裡很自豪。
“那你,”臧水根欲言又止。
“你說小媽吧?”臧桂根問, 很快又說,“小媽也搬到老宅裡住。只從那個靠山倒臺以後,小媽好像現實多了,如今她幫着咱娘打理家裡的事兒!”臧水根聽到這些,心裡還是比較滿意,一家人住在一起,再怎麼兵荒馬亂,也總是覺得安心。還有,桂根自生來就沒有跟着他親孃生活,所以現在談起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想談外人似的,看來孩子還是誰養親誰。
“說說二哥,啥時候開始當家?”臧水根換了個話題。
“二哥結了婚好像變了很多。他不像過去那樣子,總是很聽孃的話。不知道爲啥,他好像也喜歡上了打打殺殺的,一天到晚都不着家,因爲這個二嫂老大的不高興呢!”
聽到說二哥樹根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臧水根心裡就有點擔心。他知道在他們十六七歲的年齡的時候,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俗話不是常說,跟着好人學好人,跟着壞蛋當混混。看來是二哥小時候娘太嬌慣他,他日子也太順利,所以突然發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所以就跟着學壞了。他是這麼想的,實際情況也只有回去見到二哥詳細問問才知道。
“二嫂是鎮子裡的人?”臧水根想,大哥如果真的不在人世,這個二嫂其實就是大嫂,將來就是內當家的。所以他就很感興趣地問。
“你認識二嫂的。就是吳管家他外甥女,菊妮兒!”
“什麼?”臧水根好像接受不了菊妮是自己的二嫂,一下有點暈, 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有點反應過敏,趕緊穩定下來,說,“咱爹不是看不上人家嘛?不是說門不當戶不對嗎?”
“我也不清楚,反正二哥說非菊妮兒不娶, 結果鬧騰了好長時間,最後菊妮兒就成了二嫂。”
想到菊妮兒,臧水根就想起了這個鄉下丫頭的好。過去他還小,真的不知道女孩的心思,現在他知道了,那時候菊妮對他一門兒心思,可惜了!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不管菊妮嫁給臧家哪個兄弟,這個人絕對是個好人!
“怎麼你們兄弟倆沒完沒了啦?”歐陽明從屋裡出來,含着笑說。
“馬上就說完了。要不算了,晚上,咱們再聊, 我還惦記着四弟和兩個妹子呢!”
他們幾個起身,進了屋,歐陽明問,“要不要先去洗個熱水澡?”
“不用,你先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大伯呢?還有李路大哥,李馨姐姐的情況。”臧水根心裡倒不是非常惦記這幾個人,和自己家裡人比起來,和李家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情分,至於父輩的交往那是他們的事情,如果說真的想至多也就是偶爾會想起李馨大姐。可是當他踏入這棟小樓看到那麼多變化,又聽到歐陽明不陰不陽的話語,覺得很奇怪,這也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哈哈,你急什麼?我領你看看新裝修,你喜歡不喜歡?”歐陽明帶着臧水根去參觀他的傑作。
“歐陽,快說呀,我都要急死了!”
“水根,大伯已經從歐洲考察回來了,並且已經改換門庭,去北伐軍當了將軍。厲害吧?”歐陽明緩了口氣,繼續說,“大伯如今厲害了,比過去還要威風。以前只是個軍長,現在可是集團軍的司令。統帥三個軍呢。所以你想這麼一棟小樓對他來說不是可有可無嗎?”
“大伯他不在上海嗎?家裡人也不在這裡居住嗎?”臧水根問。
“軍隊嗎,你知道的,戎馬倥傯, 哪有安定的地方。大伯母跟着大伯行軍,走到哪裡都跟着,不過嗎,小伯母就住在武漢,她哪兒也不肯去的。”
“什麼叫小伯母?”儘管臧水根能猜到小伯母的意思,可是還是想證實一下。
“就是大伯的二姨太。”
“大哥呢?”
“從震旦出來就參軍了,開始說是在南昌,不知道後來傳說去了南方,後來又說參加了那個, 不知道是真是假,很長時間沒有他的消息啦。”
“什麼是那個?”臧水根打破砂鍋問到底。
“在上海,你不要說那個,”他壓低聲音說,“就是CP。千萬不要出去說,否則會掉腦袋的。”看到歐陽明神秘的樣子,臧水根覺得很奇怪。在日本他也聽說過不少關於CP的事情,甚至還接觸過他們,儘管誰也不說他就是。對於他來說,他沒有覺得CP與過GMT有什麼不同。
“李馨大姐呢?最近也沒有消息?”
“好幾個月了,都沒有信回來。不知道她現在是在德國還是英國,還是法國。反正這幾年她就在那裡轉來轉去。對了,李馨嫁人了,她告訴你了嗎?”
“不知道,這幾年總共纔有兩封信,一封是我剛到日本的時候,一封是她去了法國。此後就再也沒有書信來往。”
“李馨可是個大忙人,聽說華人圈裡還是個大名人呢!等着吧, 有一天她要是回來, 你一定認不得她的。”
兩個人正說話,聽到樓下有人說話,“你是誰,你怎麼在我家?”聲音清脆但很嚴厲。
“我是桂根,歐陽明是我哥的同學。啊,他們都在樓上呢。”
“歐陽,下來,跟我去吃飯,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聲音巨大,整個樓都能聽到。
“瑪麗,我就下來!”歐陽明對着臧水根苦笑了一下,“我女朋友,有點脾氣。不過她對留洋回來的人特別好,走,下去認識一下!”
剛到樓梯口,就看到一個打扮時髦,美麗臉蛋的女人,站在樓下向上張望。“瑪麗,這就是我的老同學,剛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歐陽明急忙跑下樓,因爲慌張,差一點摔倒,幸虧他扶到旁邊的欄杆,才穩定下來。“水根,這是我女朋友瑪麗!”
那女人一改剛纔兇巴巴的聲音,伸出小手和臧水根握了握,輕聲細語地吳儂話,“儂好!”
“嫂子是上海人呀,我還真聽不懂上海話呢?要不我說日語怎麼樣?”
“這位老弟,你取笑我啦。你們都是喝洋墨水的人。你們同學歐陽的家鄉話我也不會說呀。”說完,她就轉過身,對着歐陽明說,“你看,人家水根兄弟都說了是嫂子,你怎麼還說是女朋友?”說完獨自咯咯地笑起來,真的很像母雞剛剛下完蛋以後那副神氣的樣子。
“歐陽兄,你忙,你們先去吧,我休息一下!”
“好的,我去去就來。已經安排好了,晚上很多人準備給你接風呢!”
看着歐陽明和那個奇葩的女朋友出了大門,回頭正準備上樓去洗個熱水澡,然後休息一下, 晚上見了人也有點精神,這時候,桂根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攔住三哥的路,“三哥, 你什麼時候準備回家去?回去之前我有個事兒得先告訴你。”
看自己這個五弟神秘兮兮的,不知道是多大的事兒,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啥事?”
“樓上那個日本女人真的是你老婆?”
“不是說了是你嫂子,還囉嗦啥?”臧水根口氣也不是那麼肯定。
“我不管這些。三哥, 你一定要有思想準備,咱娘給你說的那個媳婦,就在縣城裡,本來你走的時候人家已經說了,那時候是爹擋住沒有馬上跟你講,後來你走了以後,兩家人坐下來,已經換了生辰八字,也就是算是訂婚了。”
“什麼?你說的是那個姓張的, 叫什麼巧靈的?我不在,咱娘給定的?”臧水根本來覺得這次回來到目前爲止,覺得還算是順利,儘管大家都傳說打仗什麼的,好像上海也不像傳說的那麼亂,可是沒想到老爹老孃又給自己弄出了個幺蛾子。本來這個姓張的巧靈, 他出發前隱約聽大家議論過,可是沒有從爹孃口裡親自給自己說,也就沒有當成回事兒。可是現在他們竟然揹着自己做了主, 這可怎麼辦?這邊人家臧麗娟可是老遠跟回來了。再說還有佩勳呢。就在這一瞬間,他想了這麼多,看着坐在那裡洋洋得意的五弟,水根就說,“你高興啥?看我笑話?”
“三哥,我還是喜歡這個嫂子,長得好看,還洋氣。縣裡那個張巧靈嫂子,我說是沒過門的嫂子,雖說也不難看,可是和這位一比較,簡直就是天壤之別。我出去了,你自己知道就是了!”
“小子,你要去哪兒?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呢!”
“我就不去了,我還想在跟你回去之前多看兩眼上海的高樓大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