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宴會是在黃浦江邊的一家高檔餐廳舉行的。臧水根帶着臧麗娟和兒子佩勳按照歐陽明派人送回來的地址,僱了兩輛人力車,如期而至。這也花去他們不少時間, 本來麗娟不想來,可是臧水根覺得既然人家邀請一家人前去,如果她不去,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去,別人還以爲是兩口子鬧彆扭了。最後,經過臧水根的解釋和說服大家還是一同來了。到了酒店門口,麗娟還是小聲地對水根說,“我的漢語還沒有說好,儘量別讓我說話。佩勳也一樣,大人的話他聽起來都不大懂呢!”臧水根笑笑說,“知道了,放心吧,我會盡量幫你解釋的。”
“每次都這樣說!”臧麗娟嗔怪到。因爲在過去的兩年裡,她和他一起接待了不少他的朋友和同學,大家一起吃飯聊天,每次都是喝多了,就拿麗娟開玩笑,儘管她不能完全懂這些話的意思,她能感覺出來是在談論自己。不過喝了酒的人,她也沒辦法。後來她發奮學習漢語,可是依然還是不能完全弄懂那些來自各地的方言。如果說最能聽懂的,也就是水根的話了, 麗娟把水根的話當成了中國的官話。可是到了上海以後,她才發現,這裡的人說的話她幾乎一句也聽不懂,可是她知道上海是大都市,這裡的話應該就是官話纔對呢。所以,她纔會對水根說了這些話,儘量別讓她開口。
來到門口,就聽到歐陽明的聲音,“一回兒我們這位帝國大學的大才子到了,你們就會看到他的那個日本媳婦有多漂亮!你們見過維納斯嗎?我告訴你們,沒見過不要緊,我這位弟妹呀,簡直就是東方維納斯再現呀!”
正說的高興,門開了,諮客領路帶了水根一家人進來,歐陽明多少有點尷尬,不過幸虧這個時候來的客人不多,也只是三五人,水根他們幾家除外,還有幾個重量級的人物仍然沒有到場呢。歐陽明趕緊起來,安排他們先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喝茶,然後介紹他們和屋內的人認識。聽到歐陽明介紹的口氣,臧水根覺出來這些人估計都是他的朋友,專門請來陪客的。在中國說陪客就是喝酒的意思。只是有一個人,讓臧水根大感意外,歐陽明最後才介紹說, “Darling,這位就是我常給你說的我同學老鄉朋友發小,臧水根先生,剛從日本帝國大學回來,這位就是弟妹,水根,叫什麼來着?”看來歐陽明真的是很忙,竟然沒有記住臧麗娟的名字,“麗娟。”那女孩高興得啥似的,過來拉住麗娟的手說,“原來弟妹是中國人呀,歐陽他還一直說你是日本人呢。難得能夠見到這樣漂亮的中國人,簡直比電影明星還要漂亮十倍呢!”見有人過來拉自己,麗娟本人就有點緊張,聽到這個女孩嘰哩哇啦地亂說了一通,也不知道她嘴裡說了些什麼,竟然囧在那裡,兩眼看着臧水根,明顯是在求救。不過臧水根也沒聽懂她的上海話,或者說蘇州話,反正是吳儂語。歐陽明趕緊過來解釋了一番,這一次麗娟多少懂了一些,滿臉羞赧,簡單地說了一句,“我,普通人,普通人!”這時候一邊的佩勳嘰哩哇啦說了一拉溜日語,趕緊被麗娟攔了下來,屋裡面好像不少人多少聽懂一些日語,大家就起鬨說,“這孩子是日本人呀!”臧水根趕緊解釋,“我兒子,在日本出生,第一次回到國內,還不怎麼會說漢語,請大家原諒。不過他可是真真正正的中國人呢!”
“歐陽大哥,你也要努力,找個日本女孩當老婆呀!”這些欺負麗娟聽不懂當地土話,當着他們的面這樣說。可是剛纔說話的那個女孩就出來制止,“別瞎搗亂,有客人在呢!”
“嫂子,你不能一個人霸着我們歐陽大哥呀!”
這一次臧水根似乎聽懂了,他們稱呼這個女孩也叫嫂子,也就是說這是一天之內他們見到歐陽明身邊的第二個女人,並且都稱嫂子。估計和歐陽明的關係都不一般。這時候,外面聽到馬靴立正的聲音,“胡司令到!”
門開了,進來一位一身戎裝的年輕人,看起來也不過三十來歲,精神煥發,進了門先是跟大家道歉,“對不起,兄弟來晚了!”
“胡司令,來,我給你介紹臧水根先生!”這一次他沒有說是同學朋友老鄉發小那一套,就是一般禮節性介紹, 可是被稱爲胡司令的人見了臧水根卻肅然起敬,並且還敬了一個軍禮,“臧先生,是革命的前輩,學生在此給你敬禮。本人奉了上峰的命令,特別代表南京來給您接風!”
這個胡司令的一番話,雲裡霧裡,臧水根也不知道該信還不該信。但是他理解,官場上,尤其是這些軍人背景的人看到從日本回來的人都會這樣子,因爲眼下蔣委員長以及主要的軍事指揮官都是日本留學歸來的。再說,孫總理也是從日本起家的。不管怎樣,臧水根也不那麼當真,先是應酬地說了幾句客套話,了事。很快,外面陸續又進來兩三位,個個都是西裝革履,英俊不凡。這裡面有兩個人臧水根認識,一個是帝國大學的學長,不過沒有讀完就離開了日本回國。如今在這裡見到他,才知道他已經是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的幹事長。他代表國民黨歡迎臧水根回國歸隊。
另一個從日本歸來的熟人只是在演講會上見過面,來人大概也是如此,不過雙方的名字應該都已經熟悉,所以還是表示出十分的熱情,並且像老朋友般握住臧水根的手長時間不放,並且還低聲告訴臧水根說,“你的工作, 上峰已經做了安排,希望你回來儘快前去報到。那個位置一直爲你空了半年了!”可以理解,這個自稱爲是上海市政府市長助理的人,顯得非常開心,“水根兄,將來你在中樞部門工作,兄弟還要仰仗你多多幫助纔是呀!”同樣,臧水根不知真假,更不知所以然,也只是嘴上隨便說, “好說好說!”可是沒想到,就在這位市長助理離開的時候,親手交給他一份政府公文,回到家裡一看,他才知道是一份任命書,任命臧水根爲中華民國實業部行政次長的秘書。
接着又介紹了另外兩位,一個叫遊小行,說是在特別工作隊工作,另一位是民間人士,代表日本留學生同學會專門過來歡迎的。其實這兩個人儘管沒有多大的官職,可是在此後的交往中,可都是厲害的主。
介紹過後,大家落座,這時候好像才發現麗娟和孩子,大家又是一陣介紹,不過看到麗娟和孩子都愣愣地,臧水根就解釋說他們暫時還聽不懂中國話呢,這樣也算是爲他們解了圍。接下來,就是中國人老傳統,菜上來,酒就成了主角。好像歐陽明和來賓預先都很熟悉的樣子,一個個開着不傷大雅的玩笑,同時也說一些不着邊際的暗語,臧水根多少也能猜得出來,他們纔是賺錢方面的同路人。被稱爲嫂子的女人這時候纔開始發揮了她的作用。不過和上午見到的那個,這個女人顯然更熟悉官場這一套,說話做事非常得體。並且總有一種威嚴在身上,似乎這些顯要們也都對她尊重有加。
酒喝到一半,場面開始有些混亂。歐陽明帶來的人開始發揮作用,正面和胡司令拼酒,席間,才知道胡司令是紹興人,目前只是警備司令部的副司令。他不習慣喝白酒,也不喜歡洋酒,就專門要了廚房炒菜用的花雕酒。有了花雕酒,胡司令膽子更放得開,因爲他知道花雕酒的度數低,短時間不容易上頭,就是喝多了,也需要時間慢慢地來勁,所以,不管誰來敬酒,他都一口悶了。不過,再怎麼能喝, 擋不住人多,結果,還是這個胡司令先敗下陣來,爲了維護面子,找了個藉口,說司令部有事,匆忙離開。而幹事長和臧水根是校友,在學校的時候,見面也只是點個頭,打個招呼,可是這回到了自己的國家,感覺好像親近了不少,兩個人就埋頭在那裡低聲交談。他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在給臧水根傳授官場的的心得。“水根君,千萬不要太上心了,得過且過,這寧漢剛剛合在一起,在上海還好一些,到了南京,就更復雜。咱們這些歸國的學子,開始都有一片熱忱,想報效國家,可是,那些政客們需要的只是權利和金錢,對於國家如何做,他們不關心的!”因爲喝了酒,臧水根也只是左耳朵聽右耳朵出, 他同樣沒有當真。“水根君,我勸你將家眷留在上海。如果需要,我幫你在這裡搞套房子,讓他們安定下來。再說你太太從日本來,孩子也還不會中國話,在上海可以先適應一段時間,然後看看情況,如果你真的穩定了,再考慮搬過去也不遲。不過,我敢打賭,在政府的位置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兩年時間的。變化太快,有的甚至沒有報到就給免職了。我們是同學,不是我潑冷水。這都是知心話。”
聽他的建議,臧水根又覺得畢竟是同學,儘管過去沒有多少交往,可是依然很交心。他也覺得這位仁兄講得在理。不過關於麗娟和孩子的安排,他心裡自有打算。
宴會就要結束的時候,先是遊小行過來拉住臧水根的手說,“臧秘書,次長希望你明天就去南京報到!”說完,鬆開手,可是臧水根手裡多了一張紙,他也沒有來得及看是什麼內容,直接裝進口袋裡。同樣,那個歸國同學會的也小聲說,“遊先生,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到你下榻的酒店拜訪?”臧水根覺得這個人挺禮貌,覺得沒什麼不方便,自己既然回來工作,肯定要結交一些朋友,不能再像東京那樣,獨往獨來。於是就說,“我暫時住在歐陽家裡, 你應該知道他家吧?”“當然, 歐陽兄很熟悉,常來常往,要是這樣,明天我登門拜訪!”
夜深了,離開宴會廳,一個個醉意朦朧地離開,臧水根也喝了不少酒, 如果最後不是歐陽明救駕,估計他早都不行了。將臧水根扶上車,他偷偷說,“水根,我就不回去了,這一段時間你們就先在那裡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臧水根看看緊緊站在歐陽明身後抱住他肩頭的女孩,就知道他有不少可以去的地方,只是,他心裡想,一定要和這位老鄉同學好好談一談,這樣和女人交往可不行,將來會吃這些人的虧。心裡想着,人力車起步,他慢慢地就睡過去了。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佩勳過來捏了他的鼻子,他才朦朧地醒過來,“大懶蟲,快起牀吧!”
聽到佩勳說的這一句漢語這麼流利,臧水根就猛地坐起來,“你媽媽叫教你的?”
“難道還是你教的不成?”外面傳來麗娟的聲音。“趕緊起來吧,早餐已經涼了, 我去熱一下,今天會有客人登門拜訪呢。你也要準備一下。再說,不是要趕緊到南京報到嗎?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聽到說去南京報到,臧水根就覺得好笑,不過他還是讓麗娟進來把任命狀拿過來,又仔細地看了一遍,覺得這不是開玩笑,上面有行政院的大印,況且還有院長的簽名, 應該是很鄭重的事情。於是他就起牀,剛穿上褲子,看到桌面上一個銀行支票,就又叫了起來,“麗娟,哪來的銀行支票?”同時,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數額不小,心裡就越發納悶。“麗娟,你怎麼收了別人的支票?”
“水根君,不要這樣好不好, 這是我從你口袋裡掏出來的。你的西裝都送出去洗了!”麗娟有點委屈,但是又覺得好笑,“難道你一點都記不得了?”
臧水根仔細想了想,大概記起了什麼,抱歉地笑了一下,“好了,你去忙吧,我這就來!”他嘴上說得很輕鬆,可是心裡卻是翻江倒海。自己還沒上班,就有人給了這麼大一筆錢,誰都知道,無功不受祿,這錢是個好東西,可以在上海買個房子,早晚路過也可以住一住,實在不行就租出去,每個月也會有個額外的收入。可是這錢的來路不明,他也不敢收哇。於是就下決心聯絡一下那個遊小行,問清楚狀況再說。
沒想到,剛吃完早餐,這個遊小行不請自來。一進門就笑呵呵地,畢恭畢敬地說,“這麼早,打擾你了。不過剛剛接到上峰的命令,由我專門護送臧秘書專程到南京報到。火車票已經買好,下午三點出發。”說着,他順手將火車票放在茶几上。臧水根看到這些,覺得今天看來必須去南京了,就考慮如何安排麗娟和佩勳。不過他突然想到銀行支票的事兒,就起身上樓取了那支票,遞過去,問,“遊先生,這個是怎麼回事兒?”
遊小行看到這個,就笑笑說,“臧秘書,這是上峰給你的安家費,我只是經手交接一下。這個錢是你的。如果你不明白,你到了南京就問你的上司吧!”聽遊小行這樣解釋,覺得也合情合理,不過如果說是安家費,幹嘛要躲躲臧臧的,光明正大給不行嗎?
“遊先生,你先坐,我需要和我太太商量一下,馬上就下來!”臧水根二次回到樓上,告訴麗娟自己必須今天去南京報到的事情。可是麗娟一聽就不高興,說,“水根君,我真的不能自己待在這裡,你帶我們一起去吧。再說,你去報到以後,可以請假回家,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回去,不是更方便嗎?”
經麗娟這麼一說,臧水根也覺得把一個連話都說不明白的兩個人留在這裡,自己確實也不放心。再說,自己四五年沒有回老家,今天回國了,心裡非常想趕緊回去看看自己爹孃。關於工作的事兒他一點都沒有心裡準備。於是,他打定了主意,到了南京報到以後,無論怎樣都要先回家看看。
就這樣,他下樓對遊小行說,“遊先生,麻煩你還得爲我太太和兒子購買去南京的火車票。”
“臧秘書,不麻煩,這是我的工作!”說完,他就起身走了,心裡美滋滋的,知道今天的任務完成的不錯,臧水根一定會在今天下午離開上海,前往南京。
剛送走遊小行,歐陽明就回來了,“聽說你今天就要去南京?”
“消息怎麼就這麼快,我剛纔才做的決定,你怎麼就知道了?”臧水根也笑着說。
“水根,你如今是大人物,得到上面的重視,自然也就不少人盯着你呢。”說完,就介紹身後的一個女子說,“水根,這個是正宗的沒過門的嫂子。”然後又轉過身說,“這是我的同學臧水根。”
臧水根看看這個女孩子,確實覺得像是過日子的女人,不太像是個交際花。那女人也不敢正眼看臧水根一眼,只是低着頭小聲地問,“歐陽,你不是說弟妹還有一個小朋友嗎?”
聽到這話,臧水根就大聲呼叫,“麗娟,下來,有朋友來找你的。”
不一會兒,麗娟牽着佩勳的手下樓來,一介紹,兩個女人拉住小朋友去一邊說私房話了。“看來,她們好像相處得不錯嘛!”歐陽明搓搓手說。
“這個真的是正宗的?不許騙我呀!”臧水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你沒看出來,這個纔像是過日子的人。走吧,到我公司坐坐,看看我的生意。另外我還有事兒給你談呢。”
於是,兩個男人給她們打了招呼,就出門乘車而去。
“混得不錯嘛,小汽車都開上了!”上了車,臧水根就揶揄地說。
“嫉妒了?你去了南京應該也會有小汽車的。我這個也不是自己的,是我大伯的。嚴格來說,也不是我大伯的,一會兒你到了我公司你就會明白的。”
還是汽車速度快,十來分鐘,他們就到了石庫門附近的一個寫字樓,汽車停下來,臧水根下車,看到門口有兩個背槍的站崗,嚇了他一跳,心裡還在納悶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歐陽明過來,朝警衛揮了揮手,然後拉臧水根到一塊很小的牌子那裡站住,“你看看,自己就明白了!”原來那牌子上寫了,十三集團軍駐滬物資供應處。看到這個,臧水根確實一下子明白了,看來這個老同學是打了部隊的旗號在做生意呢。
“我今天去南京,明天報到,然後我打算回咱們縣裡一趟,我太像見到我爹我娘他們。”剛進屋,臧水根就迫不及待地說。
“我也正想給你說這個事兒。我看桂根就不要回去了,我看他也很喜歡這裡,就暫時留在上海,我去找個日語補習班,讓他學點日語,等你回來,下次去日本,帶他過去,讓他也去那裡留學算了!”
“這個嘛?”臧水根聽了歐陽明的話,覺得自己這個老同學平常吊兒郎當,正事兒上還是挺上心,可是畢竟他們只是兄弟關係,如果要是去日本留學,必須徵求爹孃的同意才行。於是就說,“這樣吧,可以讓他在這裡玩玩,你看好他,別讓他學壞了。也就是個把月,我回來以後咱們再決定。”
“你真是囉嗦,你如今都是政府大官了,比縣太爺都大,這麼一點小事還要回家去請示,要是我,直接定了。”話雖是這樣講,可是畢竟是別人的家事,歐陽明也不好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