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鐵根在院子裡巡視了一圈,看到父親端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也就不敢進去,就到廚房看了,見沒有人,隻身來到後進院裡,這裡是他們幾個兄弟姐妹的住房,可是每個房間都找了依然沒有三弟的身影。到底水根會去哪兒呢?幾個弟弟妹妹都在前院呢,他一個人會去哪兒呢?正在他要返回前院的時候,他突然看到牆角的梯子頂上坐着個人,手裡捧着書,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臧鐵根三步並作兩步過去,站在梯子下面就喊,“老三,你不知道我在找你嗎?”
“知道你過來呀,可是並不知道你在找什麼呀!”臧水根擡起頭,迷惑地看了大哥一眼。
“下來,趕緊下來!”臧水根看大哥着急的樣子,趕緊合上書,把一個幹樹葉加進書本里,便於記下來剛纔看到了哪裡。
“大哥,啥事兒?”
“告訴我,你打算去東洋留學?”臧鐵根急不可耐地問。
“不知道,爹孃也沒說同意呀!”臧水根嘟囔了一句,有點不耐煩, 心裡在想反正你也幫不了啥忙,問也是白問。不知道爲什麼過去這個大哥在家的時候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面像個跟屁蟲似的,可是這次大哥回來穿了一身軍裝,他忽然覺得不喜歡大哥的樣子,所以也就躲得遠遠的。
臧鐵根並不管這些,等水根的話音剛落,就拉住他的胳膊朝前院跑來,一直到了堂屋門口,看到父親的身影,才止住步,深呼吸了一下,直接進去。“爹,我找你有事兒!”
臧鐵根的聲音把正在打盹的父親嚇了一跳,可是睜眼一看是兩個兒子進來,況且是這個大兒子,脾氣秉性最像自己的兒子,心裡就有點高興,“過來坐下說!”
臧鐵根沒有坐下來,只是走近父親,鬆開了一直抓着三弟胳膊的手,搓了搓說,“聽娘說老三想去日本留學,你爲啥不同意?”他這一問把臧克通給問住了,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似的,好像前幾天聽到大太太銀妹說過那麼一嘴,當時因爲太累又瞌睡也就沒有上心,可是現在大兒子提起來,他突然記起來,就說,“我說過不同意嗎?”
“那就是同意了?”兩兄弟幾乎同時說。
“我說過同意了嗎?”然後把臉拉下來,看了看面前的兩個兒子,又鬆弛了一下,露出一點微笑,“去把你娘叫過來!”老三水根這一刻顯得那麼機靈,他知道這是爹要和娘當着自己的面正式商量這件事兒,心裡就高興得很。三兩步跨出去,站在院子中央,大聲地吆喝,“娘,俺爹叫你呢!”
就一聲,銀妹從東廈子出來,瞪了水根一眼,“那麼大小子啦,在院子裡大呼小叫的,真沒規矩。”說歸說,還是進了上屋,“當家的,有事兒?”
“你兒子說水根想去留洋, 是真的嗎?”臧克通不緊不慢地問。
“真的,假的, 不是給你說過,你沒吱聲,我以爲你不同意,也就不說這事兒啦。前兩天人家先生還過來傳話說縣裡張家小女兒想和咱們攀親戚呢!”
“這事兒我知道。張家不行,都是幹些非法的勾當。”
“啥非法勾當?不就是賣些洋貨啥玩意的,怎麼就算是勾當。人家還說咱們家生意纔是小生意呢,瞧不起呢!”銀妹八成是中意了這門親事,聽口氣就不一樣。
“好了,不說這些,反正家裡你說了算。剛纔老大過來問我爲啥不同意水根去留學,我也不知道。你說說看,需要多少錢?”臧克通看起來平時吊兒郎當的,沒想到到了緊急關頭還是挺男人的。
“錢是問題嗎?只要你平時稍微節省點,不要說一個人留洋,就是兩個也供得起。這些年,光洛陽那邊你花了多少,”說到這裡,銀妹四周看了看,見梓雯不在,就大着膽子繼續說,“那些錢給了他們等於扔到了無底洞,就算是扔到贏河還能聽個響呢!”
“婦道人家,這種事兒你不要管。我也不是傻子,能平白無故地亂扔錢嗎?鐵虎,你在外面,見識廣, 這留洋到底靠不靠譜?我可聽說日本人不是啥好人, 在東北沒幹啥好事兒。”臧克通像變了個人似的,也不再和大太太較纏,直接問起留洋的事兒。
“爹,這世界大了去了,哪兒都有好人哪兒都有壞人。留洋好不好?你聽說過辛亥革命吧, 那個頭頭叫孫文的就是在日本留學。如果那裡不好,他那麼大的人物能去嗎?還有好多呢,我說了你也不知道。”臧鐵根其實也不知道太多細節,也只是平時聽那些當官的開會時嘮叨幾句,這時候他就絞盡腦汁將這些信息挖出來,爲自己三弟說幾句好話。
“不光孫文,還有黃興,還有廖仲愷,還有宋教仁,聽說還有女的呢?”水根也品出了老爹話裡的味道,就趕緊說。
“別亂說, 宋教仁,我聽說過,被刺殺了。你去日本是學本事的, 不許弄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回來。弄不好連命都搭進去。”雖然這話是教訓兒子的,可是大家都明白當家的這是同意了老三臧水根留洋的事兒。兒子們趕緊謝過老爹,從堂屋裡出來, 興高采烈地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兄弟姊妹們。
等孩子們出去,銀妹就說,“城裡那家人還不錯,我打聽過了,人家小女兒跟咱家水娃也般配,能識文斷字,聽說還會畫畫兒呢。當家的, 你再好好想想,錯過了這門親事,以後不一定能碰到更好的。”大太太還是堅持要臧克通在三兒子的婚事上表態。
“我說,你今兒這是咋啦?看着兒子要出遠門,心裡不舒服是吧,想訂門親事把他拴住?我都說了,家裡的事兒你決定。”臧克通陰陽怪氣地說。
“都嫁給你二十多年了,還不知道你的脾氣秉性,說是不管不問,不一定哪一天又翻舊賬。”銀妹笑笑說。
“我說呀,你也給鐵虎操操心,二十出頭了,還是光棍一個,人家好多人孫子都到處亂跑了。還有木疙瘩,你不是培養他當家嗎,他們兩個婚事你不着急,幹嘛非盯住水娃不放呢?”
“你這人兒,還不是水娃在城裡讀書人家張家看上了。哪個兒子的事兒我都着急,可是光着急沒用,那得看緣分。鐵根這些年不在家,我想張羅也沒機會。木疙瘩的事兒,你就聽信兒吧, 到時候人家領來你好好相相,看看這個未來的兒媳婦中不中意?”銀妹搶白了一通, 算是出了一口氣。
“怎麼, 木疙瘩也有人說媒了?”臧克通顯示出了興趣,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
“還不知道呢,我託媒人去說了。”銀妹故意裝作代答不理的樣子。
“是哪家閨女?找媳婦主要要看出身,這個很重要!”臧克通這次是認真的。
“啥意思,你是說我孃家給你們臧家門不當戶不對是嗎?”這話也不是銀妹第一次這樣說的。他們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 是臧克通自己做主,奉子成婚, 不過結婚這麼多年也都覺得過得不錯。
“老夫老妻的,孩子們都在外面, 說啥話呢。 趕緊去看看,到底水娃留學的事兒咋安排!”
“那城裡張家的事兒我算你是同意了。”臨出門,銀妹撂出這麼一句話。剛走到門外,就看到一個小姑娘急哄哄地跑過來,老遠叫道,“東家,我舅舅呢?”
“菊妮兒,你這慌慌張張地幹啥?你舅舅剛纔還在這兒呢。這一會應該不是去園子里弄些蔬菜吧?”說着,銀妹就大聲叫,“老吳,你外甥女找你呢!”連續叫了幾聲,都沒有迴音,就聽到廚房有人說,“吳管家去櫃上了, 說是有事!”
那個叫菊妮兒的女孩兒聽到這個聲音也不打招呼扭頭就向門外跑去。銀妹看着她的背影,心裡想這閨女倒是俊俏,也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可惜了,是個小戶人家, 要不是給自己當個兒媳婦還不錯呢。
臧家熱鬧了一整天,也算是他們家好不容易纔團圓一次,所以從白天到晚上家裡到處都充滿了笑聲。可是在第二天一早,當大家起牀吃早餐的時候,發現臧鐵根和他的隨從已經人去樓空,不知道半夜啥時候已經走了。銀妹來到老大兒子的屋裡,看着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忽然覺得兒子是真的長大了。過去在家裡啥時候不是她這個當孃的去給他收拾屋子。不過, 她還是忍住心酸出了屋門,正好碰到樹根和水根過來,“大哥真的走了?”
“端人家的碗, 受人家的管,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走吧,吃飯去!”銀妹無精打采地說。
“娘, 你等一下,老三有事兒跟你說。”
銀妹聽到老二說水根有事說,心裡就咯噔一聲,麻煩來了!可是嘴上還是說,“說吧!”
“娘,我打算明天就去上海,到了那裡再安排去留洋的事兒!”水根慢騰騰,一字一句地說, 生怕母親聽不明白。
“我就知道,就知道,會是這事兒。你們都走吧!”說完,銀妹不管不顧地直接去了廚房。
晾在身後的弟兄倆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他們還不知道他們母親的打算,自從昨天當家的點頭應下這門親事,銀妹就琢磨儘快通知人家張家,選個吉日先把他們的訂婚事情辦了,這樣水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總有一根紅線牽着,還會回來。可是沒想到這孩子這麼猴急,非要馬上走,這樣就打破了銀妹的計劃。
“老三,別急,等我找個機會給娘說說。你該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還是上學要緊!”老二還真像是一個當家的男子漢,這樣勸慰三弟。
看到家裡沒有了昨天的歡樂氣氛,梓雯就拉着臧克通回去城裡的住處。家裡又陷入了一種不可言狀的平靜。可是其他人大概還不知道第二天水根也要走的消息,所以,這種暫時的平靜誰也不想打破。可是銀妹知道,知道他這個兒子雖說才十七歲的年紀,可是已經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嘴上不說話,心裡做事,他既然說了要走,最後還是會走的。她就默默地爲這個兒子遠行準備行裝。 先是派人去櫃上取了足夠的現洋, 然後又把需要準備的衣物被褥都整理好, 打成行李捲,這時候,樹根走進來,“娘,你沒事了吧?”
“水娃呢?”銀妹問。
“老三他出去和同學朋友道別了吧?娘, 你也別難過,我三弟去留洋是件好事兒,外人羨慕還來不及呢。家裡的事兒有我在,你放心吧。他去幾年就能回來,到時候就不會到處去走了,天天守在你身邊伺候您,等您老了,你只管享清福了!”
“就你嘴甜。我不生氣,到了現在我想攔也攔不住的。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說給你知道。不是當孃的不懂情理, 實在是, 哎,給你三弟說了門親事兒,想讓他走之前把婚訂了。要不人家閨女也不可能在家裡等他回來不是。”
“那你怎麼不給三弟說呢?”樹根覺得很驚訝,上面兩個哥哥都沒有訂婚,怎麼三弟就要訂婚,這也不合規矩呀。不過當着老孃的面,他也不敢說出來, 只是說,“娘,我看這事兒你還是問問老三的意思,他是個悶葫蘆,嘴上不說心裡可有數。我覺得他一心二心想着出國留學,根本就不會考慮定親的事兒!”
“你們的婚事, 那是我們父母的事兒。用不着聽你們的意見。他走就走吧,這門親事我一定要應下。”銀妹大概是估計自己的臉面,亦或真是看上了人家張家的閨女, 反正是鐵了心要做成這門親事。
“我聽孃的!”樹根不願意讓娘生氣,也就打了聲招呼,走出來了。
又一天,太陽從東邊出來了,一直都沒見銀妹起來招呼大家去吃飯,幾個兄弟姐妹很是納悶,可是樹根和水根知道今天他要走了,娘心裡不舒服,就自動到前院來看娘,可是屋裡沒有人,廚房也沒有人,問了幫廚的,說是大太太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裡。這一下,樹根和水根就有點擔心,也順勢走出大門,東瞅瞅,西看看,街上和往常一樣, 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心裡也就踏實了許多。過了一些時候,看到娘手裡挎了沉重的籃子出現在街頭,他們兄弟跑過去接下籃子,樹根就問,“娘,你買這麼多燒餅乾嘛?”
“這孩子,你真不明白?你弟弟今天要出遠門,這是讓他帶的。”
聽到孃的話,水根的眼圈溼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