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離開金上家裡已經兩個月,臧水根看到焱根的臉色不好,就問,“老四,怎麼樣,想家了?後悔了?”
“三哥,你幹嘛要帶我到這種地方來呀?我,想,家。想娘想回家!”焱根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老四,不是我一定要帶你到這地方見世面,你這算是碰巧碰到了。不過我也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咱們老家那地方是窮,可是這地方就不只是窮了,簡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不過沒辦法,根據地理構造,興許這地方將來會富起來也不一定。你不知道,阿拉伯國家,大多都在沙漠裡,可是正是這些沙漠給他們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石油。這個黑色的寶貝,將來可是大有作爲的。現在你還不懂,有一天,家家戶戶都離不了的。”
“三哥,你說的洋油。我知道,是汽車喝的洋油。我見過汽車, 爹帶我去縣城,我還坐過汽車呢!”焱根不太服氣三哥的話,故意這樣炫耀。
“對,就是這樣的洋油。可是你不知道這洋油只是石油的一種產品,就是將來你身上穿的衣服,頭上戴的帽子,吃的用的都可以從這石油中提煉出來。”
“三哥,你別糊弄我。石油能夠變出吃的來,打死我也不信。”焱根確信是三哥在糊弄自己,所以一口否定,堅決不信。
“焱根,三哥是認真的。三哥雖說不是專門研究石油的,可是也算是我的專業中的一個方面。可是三哥能夠找到石油,到時候從地底下挖出來,那比黃金都珍貴呢!”
“真的?那三哥,你要是找到,讓我來挖, 咱家不是可以發更大的財?也不用娘每天那麼摳唆, 不捨得花錢。”聽說能賺大錢,焱根來了精神。
“老四,這個可不是咱們家能夠玩得起的。石油是一個工業,是一個大工業,是需要很大的投入。再說挖出來石油,還需要提煉,才能夠使用呢。”
“啥是提煉?”
“提煉就是加工。”
“啥是加工?”
“加工就是一步步地精餾,把雜質分離出來,這樣根據不同的比重分理出來汽油,煤油。也就是你說的洋油。”臧水根本來想盡量講得仔細一點,可是他越仔細,自家兄弟越是不懂, 所以也只有簡單地總結一下。“洋油,爲啥叫洋油,其實不是洋油,而是汽油,或者說煤油, 或者是柴油。都是可以燃燒的。如果有了這些東西,咱們家做飯就不用煤炭了。更不用燒柴火了。家家戶戶都是乾乾淨淨的,也不會把竈火(土話,廚房)弄得像煤窯似的。因爲咱們國家現在還不能生產石油,所以就得進口,現在啥東西進口都有個洋字兒,你知道的洋火,洋釘,洋布, 洋灰,這些很簡單的東西咱們都不能做,都要進口,將來哥要是找到了石油, 到那時候就不叫洋油了!”
“哥, 讓我跟着你幹吧, 我覺得你說的這個石油,肯定比咱們家種地要發財快。”
“老四,不要老是想着發財發財的。天天想着發財是發不了財的。要學會一種本領。你現在在家裡,娘整天教你持家的能力,那也是一種本領。將來如果真的能把咱家管好了,也是一件大好事兒。”臧水根聽到自己講了石油,結果導致四弟想偏了, 趕緊解釋。
“三哥,我說句大實話,你可不能給咱娘說。我真的不想在家裡呆,咱娘管得太嚴,啥都要聽她的。幾乎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二哥爲啥成了這個樣子,不是二哥笨, 是二哥看穿了,受夠了,就故意破罐子破摔。我害怕,將來我也是這個樣子。所以這一次能夠出來,我就想有機會留在外面不回去了。老五都能不回去,幹嘛非要把我留在家裡?我不服氣!”焱根好像是攢足了勁頭才說出了這樣的話。這次回家,臧水根一直覺得老四很聽話,在孃的面前表現很好,他心裡一直還挺搞興, 覺得這一次娘選擇老四留在家裡興許是選對了,沒想到老四竟然是這樣想的。只是礙於孃的威嚴,不敢表現出來罷了。這時候,臧水根就覺得娘有點可憐,同時又覺得娘有點可悲。怎麼每一個兒子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現在也只有老四了,弟兄五個,一個不在了人世, 就是在,當初大哥也不會留在家裡,二哥被培養成了半個‘殘廢’,老三很幸運,去留洋,混成了人物, 老五已經邁出了大半步,只是還沒有最後決定是去日本還是歐洲而已。算來算去也只有老四可以留在孃的身邊,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是這種想法。作爲兄弟,臧水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老四焱根年齡上還不夠成熟,可是十七八歲的年齡已經有了自己的思想。如果在這個年齡段,不好好引導,將來一定會成爲二哥第二呢。
“老四,咱們先不說這些。這次你出來,跟找我先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增加一些經歷和閱歷,到時候你再決定也不遲。有一點你必須明白,我想二哥早晚也會明白,娘她老人家的出發點絕對是好心,至於造成目前這種局面,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我們那麼大一個家,總得有人去看家的。總不能把這些財產都給了外人去管, 對吧?”臧水根挑選着字眼,他不想自己的話刺激到這個正在叛逆期的四弟。
“三哥,你站着說話不腰疼,那你爲啥不留在家裡看家呢?你不一樣想出去闖一闖, 混出個樣子,給家裡人長臉?我要是呆在家裡一輩子,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顯然焱根有點來氣, 話說得口氣開始有點生硬。
“好了,今天不談這些。看看過幾天離開這裡,能不能先找地方洗個熱水澡,再找個館子好好吃一頓再說!”
“三哥英明,這一點我不反對!”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焱根就問,“三哥,咱們到底什麼時候離開這種鬼地方啊?咱們從黃土高坡,到草地,再到戈壁, 再到大沙漠, 現在又跑到這大深山裡。這裡的山比我們家裡的山大多了!我真的很害怕這裡的蛇!”
“嗯,差不多了,按說我收集的數據不少了,做項目和論文已經足夠了,可是真要憑這些資料和數據就要挖石油那還遠遠不夠呢!”
“三哥,我還是挺佩服你的。按理說,你去過日本,現在又是京城裡的大官,沒想到你竟然能夠吃得起這種苦。我幾乎要挺不住了,真想開小差跑掉。可是想想你是我哥,不能把你一個人丟下就走。再說我還指望你帶我去上海南京北平看看花花世界呢!”
“你怎麼學得油嘴滑舌的。”臧水根嘴上這樣說,可是心還是被自己弟弟這一席話打動了。就是這一個多月來,哪一天他都在想着北平, 可是沒辦法,自己應承了這個差事,不做好,也沒辦法交差,再說自己的畢業論文,也需要這些數據,所以他一直咬牙堅持着。否則他可能早已經跑到北平去了。他也不知道出來這麼長時間竟然一直沒有想起金上的母子倆,而是一直思念北平的那個人。在他平靜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咱們到這裡暫時算最後一站,然後,三哥帶你去個好地方!怎麼樣?”
“三哥,目前對我來說,只要能夠頓頓有飯吃,夜夜有牀睡,想洗澡時可以洗澡,我就非常滿足了!”焱根不太相信三哥說的好地方,興許是正話反說,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可能條件更差也不一定。這一路走來,他已經學會了調整自己。少抱一點希望,就會少一點失望。
“嗯, 看來老四是有長進了。就憑這一點,咱們兄弟倆也不枉這一趟!”
就在考察的最後一天,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川康這個地方就是這樣子,一會晴一會兒雨,早上起來霧濛濛的,到了中午大太陽照得你出不來氣。到了下午一片雲彩就會是一場大雨。”陪同他考察的當地官員笑笑說。
“要不要找個地方先背雨,等雨停了再走!”嚮導問。
“不用,這點雨算不了什麼!”沒等陪同說話,臧水根就搶先表態。
臧水根是南京來的,既然他說了不怕,大傢伙也就繼續前進。可是沒想到,在下一個陡坡的時候,臧水根腳下一滑,他摔倒了。大家過來扶他,他笑眯眯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一身泥,苦笑了一下,“還好,我們已經到了山腳下,否則還真是辛苦呢!”
剛邁了幾步,他多少覺得腰部那裡不對勁,有點隱隱作痛,可是他完全沒有在意,摔倒了,能不痛嗎?這個很正常。所以就繼續走,眼看就到了他們要去的村莊, 那裡有人在接應的人等待。這時候,一條小河攔住了去路。河不寬, 比起贏河來算是小溪, 可是眼下正在下大雨,山洪導致河水猛長,十來米的河道,河水的流速很急。看着眼前的山洪,臧水根心裡挺着急。本來出來兩個月什麼風險沒有遇到,可是就在馬上結束這次考察的時候,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的村莊,可是就是過不去,你說心裡能不着急嗎?人就是這樣,往往在最後的那一段距離,沉不住氣,結果導致全局失敗。臧水根是人,也有這個通病。他沿着河道上下觀看,試圖找到一個狹窄處, 可以跳躍過去。可是河水猛長,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跳過去的。嚮導看到他心急火燎的樣子,就想下水試試, 看看能不能蹚水過去,可是剛把一條腿放進河中,就感受到河水急速的流動所產生的的巨大力量,他馬上就上來,搖搖頭說,“沒法子喲!”
“三哥,我下去試試,我水性好!”焱根來到臧水根面前,對着耳朵低聲說。
“不可以的。水性好只是在水塘裡可以,這裡是發大水,知道不?”臧水根沒有想就馬上否定。
“那怎麼辦?天馬上就黑了,難道我們在這裡過夜不成?”焱根心裡更急,看到對面黑壓壓的樹林子,他知道那裡就是自己要去的村莊,根本壓不住自己的性子。“我不管!”說着,他就下了河邊,還沒等他伸出腳去試水, 一不下心,就從河邊上的雜草上滑進了咆哮的洪水中, 只兩秒鐘,他就被洪水裹挾着沖走了,連來得及呼喊一聲救命的時間都沒有,他已經沒有影蹤。這一下,可把三個人嚇壞了。特別是臧水根簡直嚇蒙了。愣了半晌竟然沒有反應, 還是陪同的官員推了他才讓他反應過來,“趕緊救人呀?”說着,他也要下水,嚮導手疾眼快,把他死死地攔腰抱住,“臧政府, 不可以的!”等臧水根清醒一點,看着洪水,知道自己那點八爪貓功夫根本不行。所以就趕緊順着河道往下游跑,看看焱根會不會被下游的大樹,石巖攔下來, 可是一眼望去,根本沒有什麼障礙物,臧水根急了,就開始嚎啕大哭,“焱根, 你在哪裡?”與此同時,其它兩個人也開始在雨中瘋狂地呼叫,“救命啊!”過了半個小時,不知道是聽到了他們的呼救聲,還是有人看到了他們,從村子裡出來一羣人,向着這邊跑來。等他走到對岸一看,發現就是他們在等待的官員。不過,經過簡單的溝通,知道山洪捲走了自己人, 他們急忙安排人到下游去巡查。有了這些人,臧水根好呆穩住一點情緒。很快,村子裡擡來兩根一摟粗的大木棍,兩頭栓緊繩子,一頭拉在他們手中,另一頭盤成一個圓圈,加上一塊石頭,嗖地一聲, 拋到對岸,這邊人接住, 這時候大木棍噗通扔進洪水中,對面人用力一拉,木棍就飄過來了。那個官員先過, 趴在木棍上,死死地抱住,對面人用力一拉,過去了!臧水根第二位,接着嚮導也過來了。 雖然渾身上下溼透了,但是一刻不停,臧水根就被人帶着向河的下游奔去。
天黑下來了,臧水根的心比天還要黑, 他覺得自己的老四凶多吉少,他已經亂了方寸,不知道回家去該如何給二老交代。這時候他真後悔自己胡亂做主帶自己弟弟出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 在他們到達下一個村莊的橋頭時,那裡聚集了不少人,圍着一個小夥子問寒問暖。還沒有擠進人羣就聽到了焱根的口音。臧水根一下子癱坐在地下,他再多走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
晚上,回到了那個預訂的村莊。吃飯睡覺,臧水根一句話也不說,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焱根過來,“哥, 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你還在生我的氣。不是給你說了,我水性好, 不會有問題的!”
過了好久,臧水根才說,“你那是水性好嗎?那是運氣好。要不是那座橋攔住你,你早餵魚了!”說完,起來察看焱根身上的擦傷。
“沒事兒啦。昨天回來村民弄了創傷藥抹了,現在只是有點疼,不礙事的。”
“等到了武漢,你給我趕緊回家去!”
一個星期之後,他們終於登上了從重慶到武漢的輪船。穿三峽,看不盡的美景,讓水根和焱根覺得人生的意義不可述說。雖然一路上看到了大漠的美景,草原的無邊無際,黃土營造的各種造型,可是跟這裡比起來,他更喜歡這裡俊俏,真不愧是人間天堂。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就不敢想象。大概古代人編造出來的天堂就是看到這裡的風景才說的。國人都來歌頌西湖,歌頌桂林山水,大概他們都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否則,他們一定不會把最美好的詞句用盡。因爲他們的家鄉雖然也有山,也有小河, 可是和長江比起來,山也不算是山,河也不算是河。所以,焱根又開始了嘮叨。一個個問題又不停地襲來。這一次,水根沒有覺得心煩,因爲焱根現在的問題,有些他也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美景。
到了武漢,臧水根已經是熟門熟路,隨意找了個旅館住下來,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帶焱根品嚐一下美食, 然後再決定是北上還是東下。
一到旅館,焱根就來了興趣。“三哥,這裡比咱們縣城裡好多了!”
“那是當然,這裡是大城市。趕緊去洗澡,然後我們出去吃好吃的!”
不到三十分鐘,兄弟倆就來到熱鬧的大街上,焱根這才發現,興許這裡就是大家所說的花花世界。看看閃爍的霓虹燈,紅的發亮刺眼, 可是又覺得那麼新奇。再看看身邊的那些俊男靚女,焱根的眼睛根本就不夠用了。覺得他們那麼高貴那麼時尚, 簡直就是天仙,很可能他們都是從三峽下來凡間考察人民疾苦的?
吃了漢口夜市的美食,焱根一點想回旅社的意思都沒有。可是水根沒有多少心情,除了腰部的疼痛加重之外,他滿腦子都在鬥爭,到底是回南京去,還是去北平?儘管他內心有一種聲音在說去北平,去北平,可是理智一直在勸告他工作也很重要。又走了幾條街,看到三哥實在提不起精神,又似乎很痛苦的樣子,焱根才順從地跟着回到旅館。
到了房間,焱根一下子跳上牀,不到十分鐘,呼呼地進入了夢鄉。他累了!可是水根坐在椅子上,一直在跟自己鬥爭。忽然,他看到窗外一對戀人的身影走過,他們那麼親密,那麼和諧,臧水根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顧一切,衝出了門外。
到了火車站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他要任性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