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新生

303、新生

承平五年元月,天氣已是反常的和暖,長江以北河流居然紛紛開凍,朝野上下不禁都有了一絲興奮:大秦主要還是以耕作爲主,元月天氣冷倒是不怕的,因爲還沒有插秧。但北戎最怕就是早暖緊跟着倒春寒,將已經抽條的牧草全都凍死。今年氣候的反常,對大秦是比較有利的。

也因爲今年長江以北幾條河道上凍的時間都很短,開凍得也早,才過了正月十五,京杭大運河上就已經有了不少船隻來來往往。畢竟不論是什麼時候,逐利追名者,也總是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決不會停下腳步的。

七娘子放下手中的書本,又望向了窗外的風景,緊了緊手中的暖爐:雖然逐漸接近江南,天氣已經並不太冷,甚至有了一點陽春二月的暖意。但今年冬天她特別怕冷,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離不開暖爐。

她才一動,立夏就輕聲道,“要不要關上窗戶,免得吹了冷風?”

身邊又有人說,“還想不想吐?想的話,叫權子殷再開一帖藥給你吃。什麼神醫嘛,連暈船都不會治。”

言下之意,對權仲白居然還有很大的不滿。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我沒事啦。不要我一動,你就當我有事,我是活人,會喘氣的。”

許鳳佳哈哈大笑,和立夏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又安靜下來,不再打擾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繼續看向了舷窗外緩緩移動的山水。

會在身子沉重的時候跟着許鳳佳南下廣州,是連七娘子都沒有預料得到的——過完了大老爺的大壽,許鳳佳立刻就得到了自己的新任命,皇上將他任命爲廣州將軍,開春後南下廣州,準備收攏艦隊,護衛廣州一帶海域,尤其是要驅逐走近幾年在沿海一帶比較活躍的南洋水盜。

由於大秦打過海戰的人,估計除了孫立泉也就是許鳳佳,這個任命的確推無可推。而軍令如山,許鳳佳也不可能等到七娘子生完孩子坐了月子,進了夏天再下廣州。他又受到往事的刺激,決心將七娘子帶在身邊,決不重演故事。因此便一心要帶七娘子到廣州去生孩子。

這件事當然在京城許家激起了軒然大波,但由於許鳳佳的態度出奇堅決,七娘子也更願意到廣州去過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是在京城鎮日於貴婦圈中打轉。

少了四房、五房,於安於平又已經在年前年後發嫁,於寧和於泰的婚事倒不在眼前,府裡這幾年來已經沒有過多的大事需要操勞,還有大少夫人從旁襄助。七娘子不必一定留在京城打理家務,許夫人最終態度還是軟化,認可了許鳳佳的決定。這也就促成了七娘子以懷孕五個月的身子登上河船,才過了正月初四,便順流而下,往廣州而去。

許鳳佳本來是有意高薪將鍾先生聘請上船,帶到廣州去做自己的私人醫生——自然這接生婆子,七娘子似乎早預備好了——這樣在船上有事也可以隨時支應,不想權仲白恰好要到蘇州一帶去親自驗收一批上等的藥材,順便考察從西域移植過來的一批藥材能否在蘇州繁衍成活,已經向宮裡請出了假來。因此兩邊正好一起上路,許鳳佳還揚言,“要把你拐帶到廣州去,住到楊棋生育之後再放你走。”

權仲白是否有興趣,七娘子倒並不知道,她一路上其實也沒有多少狀況需要權仲白的照顧:或許是因爲很重視保養,這一胎並沒有給七娘子帶來多少苦頭,成長得也很健康,最近孩子已經會在七娘子肚子裡上演全武行,愉快地翻來覆去了。

也就是前幾天船行比較顛簸的時候,七娘子有了一點暈船的徵兆,許鳳佳頓時下令船隊緩行,權仲白又從一倉的藥材中選擇調配,給七娘子配了一味平復胃氣的方子。七娘子吃了之後已經沒事,許鳳佳卻還是並不放心,和立夏一道緊緊地傍住七娘子左右,令她很是啼笑皆非。

“好了,我真的沒事。”她又打發許鳳佳,“眼看着就要到蘇州了,你還是去看着兩個孩子,碼頭一帶船多,別讓孩子們鬧出事來。”

這一番南下,大太太曾經非常積極地希望七娘子將兩個孩子留在京城。許夫人也有類似的意思,七娘子卻都一一婉拒。一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小見識廣闊,對兩個孩子大有好處;二來,許夫人畢竟年紀大了,難免照看得不周到,很多時候也許過分寵溺,把四郎、五郎養壞了,七娘子將來也沒法向自己交代;三來,孩子們親不親自己倒是無所謂的事,但和許鳳佳之間的感情還是要親近一點。免得將來和平國公、許鳳佳一樣,父子之間總是有一些說不出的心結,談不上親密無間。

至於大太太怎麼想,七娘子就懶得去揣測了。許鳳佳是親爹,他要把孩子帶在身邊,大太太能怎麼說?她對四郎、五郎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兩個孩子粘她未必比粘許鳳佳來得少。大太太要把擔心她謀害孩子的話說出去,自己就先不要做人了。

以她現在的處境,其實已經不必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只要能問心無愧便已經足夠。因此七娘子這幾個月來,對四郎、五郎反而越發隨意,沒有了以往的小心翼翼。她覺得這一胎之所以這麼順,也和她無所用心,有很大的關係。

許鳳佳動彈了一下,懶洋洋地道,“我不去,立夏去把兩個小搗蛋叫進來吧,一早上都在甲板上野,也不知道進來看看娘。”

立夏笑着出去,沒有多久,就帶回了兩個一頭是汗的小頑童。——四郎、五郎都要較同齡人高而且健壯,今年才五歲,甚至要比六歲、七歲的孩子還高大。

“娘!”兩個孩子都衝到七娘子身邊來,又衝到艙外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七娘子的肚子,五郎就指着許鳳佳嘲笑,“爹真懶,太陽曬屁股了,還在牀上躺着。”

七娘子微微一笑,柔聲道,“還不擦了汗換一件衣服?仔細一會吹了風着涼,又要打噴嚏。”

兩個孩子於是又短暫離開,過了一會,打扮得整整齊齊一臉潔淨地進來,四郎又問,“咱們在蘇州能住幾天呀?”

水路走到蘇州,再往廣州走路線就比較豐富了,很多人會選擇海路,雖然慢一點,但是比較更平穩。許鳳佳便決定在蘇州停留幾天整修一下,也讓孩子們熟悉一下百芳園,一邊安排海運船隻在寧波等候,視七娘子的情況慢慢開過廣州去。不過因爲要趕上季風氣候,所以在蘇州也只能停留四五日而已。七娘子本來懶得折騰,但看四郎、五郎十分渴望,便也覺得在蘇州停留幾天也不錯。

許鳳佳漫不經心地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便道,“大概四五天總有的,爹可以帶你們梅花,不過娘就只能在百芳園裡住着了。”

他又問七娘子,“這一次去住在哪裡,定了沒有?”

七娘子搖頭道,“我想着百芳園裡很久沒有住人了,還是看看玩玩罷了,住還是住在專門的客院,那裡經常有人居住,人氣旺盛一些。”

百芳園也是門庭冷落許久,許鳳佳自然沒有太大異議。四郎、五郎又已經連珠炮發問,“蘇州有什麼好吃的?娘,我想吃醬排骨。”

“我想吃黃魚面。”

“還有還有……”

隨着四郎、五郎的吵鬧,船身發生輕微的碰撞,立夏推門而入,笑道,“船行靠岸,請世子、夫人起身。”

難得到蘇州來,七娘子是沒辦法上街不說,許鳳佳洗去一身塵埃,就帶着兩個孩子去街上玩樂。七娘子倒是好整以暇,在餘容苑裡洗了澡,又睡了一會,才起身見了來請安的董媽媽,笑着問了幾句乞巧的近況。

董媽媽對七娘子自然十分恭敬,“現在也有身子了,這一次想來請安,偏偏不大舒服,我就沒讓她過來……”

七娘子想到前情,也爲乞巧高興,“好,董媽媽到第三代啦。”

她在江南也是有產業的,兩個賬房也進來請安奉帳,還有纖秀坊的管事,田地上的管事……立夏和上元忙着對賬,七娘子當然是無所事事。在餘容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來就有人上門請他們一行人去吃酒。

自從大老爺高升,江南總督一職常年虛懸,李家任滿調離已久。倒是諸總兵一直在江南落地生根,還有許鳳佳在太湖一帶留下的老下屬們也有留在當地的。權仲白有很多事要辦,根本無暇應付,許鳳佳向諸家解釋過七娘子身子沉重不便應酬,餘下人等一概婉言謝絕,只是陪七娘子在屋內休息,連七娘子讓他出去走走,他都婉拒。

眼看天氣和暖,七娘子就動了念頭,帶兩個孩子進百芳園裡遊玩。這時剛進二月,因爲天氣暖和,不少花朵開放,園內直是鶯飛燕舞,鳥語花香。四郎、五郎在京城的狹小園林裡住慣了,一進來可不是眼花繚亂?當下就要去爬假山,七娘子忙喝住道,“先到月來館,看看你們孃親從前住的地方。”

於是就帶着孩子們進了月來館:因爲五娘子之後,這裡便再無人居住,是以除了一株大無花果樹與一頭老黃貓之外,並無可看之物。七娘子在門外粗略介紹一番,這裡是去世了的娘從前起居的地方,那裡是她的臥室……

因傢俱都搬到京城去收着了,月來館餘下的無非是幾間空屋。四郎、五郎聽得一臉無聊,五郎便去逗樹下的老黃貓,老黃貓喵地一聲,倒是過來蹭了蹭七娘子的鞋子。

七娘子望着它,倒是想起了往事,一時間,她的聲音悠遠了。“這是五姐養過的斑斕虎!不想這麼多年物是人非,它倒是還在。”

果然,斑斕虎也認得穀雨、春分,對兩個人也很是親熱了一番,才慢悠悠地跳上了無花果樹。

兩個丫頭自然是一陣唏噓,七娘子又屈指道,“算一算,五姐八歲的時候抱來養的,今年她冥壽也二十一了……十三歲了呢。”

四郎、五郎聽說是五娘子養過的貓,倒是來了興致,圍繞斑斕虎大呼小叫起來,好在老貓脾氣好,孩子動作也不大,兩邊倒是玩得起勁。七娘子看在眼裡,微微一笑,又別過身擦了擦眼睛。

許鳳佳沒有說話,只是將手放到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靠到他懷裡,低聲道,“以後要是爹孃那邊想出手百芳園,我們就買下來吧。”

頓了頓,又道,“在各院子裡都埋一塊石碑,寫着這裡住過誰,又有什麼際遇……這月來館裡,要寫着因一株無花果樹得名,曾經住過楊家的一位小娘子……再寫一些孩子們想對五姐說的話。”

許鳳佳低沉地道,“好。”

頓了頓,又道,“那再往裡小香雪裡面,就寫一寫你六姐的故事好了,一個庶女成爲宮中貴妃,實在也有幾分傳奇。”

七娘子明知道許鳳佳是在逗她開心,仍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招呼兩個孩子,“到小香雪看看,梅花現在不知道謝了沒有。”許鳳佳便命人擡了小暖轎,七娘子上了轎,一行人慢慢地從萬花流落一路繞到了小香雪。

七娘子就一路指點,“這裡是及第居,你們舅舅從前就住在這裡讀書。那裡是百雨金、聚八仙,百雨金裡時常拜訪牡丹,聚八仙是瓊花。啊,溪客坊——看到荷葉了嗎?從前你們三姨四姨就住在裡面。”

“還有萬花流落,我們在裡頭划船。七里香……噢,小香雪到了。”七娘子遠遠就聞見一段梅香,兩個孩子更是早已經奔到了前頭,都稀奇道,“這園子真大啊!比家裡的小萃錦大多了!”

小香雪的院子自然是鎖着的,七娘子下轎來,也只是看了看梅花,這一片梅樹倒是都開過了,只有幾樹梅花未謝。孩子們又歡呼起來——發覺了梅林裡的鞦韆。

五郎頓時就要蕩,縱身上去,卻又立刻跳了下來:這麻繩自從六娘子進京,也不知道幾年沒換,風吹雨打,早已經吃不住勁。五郎一跳上去,便有一邊綻開,要不是他敏捷,險些就要跌倒。

衆人賞玩一番,便又從西邊繞出去,一路過了長青樓,七娘子又命人開了門,帶孩子們進了南偏院走走。再從朱贏臺拐過來,才帶孩子們進了玉雨軒。董媽媽卻是早開了玉雨軒的門,佈置開來,讓衆人在裡頭歇息。

七娘子這一趟行動下來,也很有些累了。孩子們卻並不疲倦,纏着七娘子聽她說了幾個玉雨軒裡的小故事,便又呼嘯而出,這一回是再攔不住,要去爬假山了。穀雨、春分於是匆匆而出,跟在後頭大呼小叫,請小祖宗安生一點。七娘子稍微一打盹兒,再睜開時,立夏上元也不知去了哪裡,只見到許鳳佳站在院子裡,負手賞一株梨花。

今年天氣暖,梨花開得早,此時已是一院白雪。七娘子玩心大起,躡手躡腳走到許鳳佳身邊,摘了一朵梨花,別到了他耳邊。許鳳佳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還以爲你要睡着了,正想要不要叫你起來。”

七娘子笑道,“你在想什麼?該不會又是怕我難產吧?”

此人雖然英雄了得,但卻很怕生育二字,一經提到頓時是面色蒼白,尤其權仲白說過她容易難產,隨着肚子越大,許鳳佳一想到這事,有時候甚至會愀然色變。七娘子自己雖然也怕,卻不如他這樣擔心。

許鳳佳便皺眉道,“這種事實在是難以預測……”

的確,當時生孩子就是腳跨生死門,一旦難產,很容易一屍兩命。更別說坐月子期間會有的種種變化,尤其到底會不會難產,以現在醫術來說也的確是無法完全預測得到,許鳳佳會有此擔心,並不稀奇。就是權瑞雲臘月生產,有權仲白親自坐鎮,也很是吃了一番苦頭,險險人就沒有保住。這就把九哥和許鳳佳的膽都要嚇破了,這一次要不是九哥要下場科考,自己都恨不得要跟來廣州。

倒是七娘子已經想通:她儘量按照後世習慣科學養胎,如今胎兒似乎也並不太大,這都要難產而亡,那就是老天收她。

“我從小到大,度過了多少難關。”她就笑着安慰許鳳佳,“這最後一道難關,難道還過不去?你小瞧我麼?”

許鳳佳不置可否,嗯了一聲,七娘子又道,“再說,這最後一道難關前折損了,我也不會甘心,多半還是要再求一次機會,重來一次。我一世求存,就等着生完孩子之後,從此不再生存,開始生活。老天不會爲難我的!”

或許是她的自信神態,也感染了許鳳佳,少將軍面色稍霽,又故態復萌,嘲笑七娘子。“你是求存?你錦衣玉食,你都要求存,西北那些邊民們那就叫掙命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懶得理他,只是靠在許鳳佳肩頭笑道,“還記不記得你在這裡問過我什麼?”

曾經她很不快樂,生活對她來說,只是生存中必須遭受的苦難。曾經她想要放棄,用死亡來結束似乎永不會靜止的廝殺與掙扎,曾經她想要逃避,想要用麻木的桃花源生活,用一個沒有血肉的主母來要求自己,安於孤寂。

即使是現在,她的生命依然帶着灰色,她沒有享受到生活的樂趣,青春的滋味,就已經要爲一場生產做準備,而這一仗,她也沒有必勝把握。

即使熬過來,她的未來也依然充滿遺憾充滿未知,許家深陷政治中心,富貴要在險中求,將來楊家、孫家、牛家……無數的政治風暴引而不發,或許哪一個就是許家的葬身地。還有大太太、四少夫人,宮中的皇后、牛淑妃……都會是她、或者她親人的敵人。

而且,她一直覺得她還沒有開始瞭解許鳳佳,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裡,她一直太忙碌。或者兩人依然並不太契合,度過了這一段同舟共濟,同仇敵愾的日子,隨着彼此瞭解的加深,他們會同牀異夢,同室操戈……

但忽然間就在這一刻,許鳳佳從身後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問,“楊棋,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語調充滿笑意。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心裡涌上了一股難言的暖流。她知道未來還有數十年時間,讓她從容地學會愛一個人,讓她和許鳳佳之間慢慢地互相瞭解。

一切風雨已經過去,在未來,她將不僅僅只是生存,有一段生活,等她展開。

她笑着說,“許鳳佳,我預備把下半輩子,都用來回答你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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