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從高空俯瞰,你定會神奇地發現蘆葭村、石頭村、桃花村和槐樹村四個相毗鄰的村子,像極了草地上依次排列着的四坨……四堆……好吧,四顆巨型糖葫蘆。
四個村子的正對面,是一座連綿不絕、四季長春的大山,臥佛山。顧名思義,角度得宜的話,可以很容易看出來這座山像極了一尊臥着的大佛。
臥佛山很大,有着成片連綿不絕的原始樹林。與對面的四個村子之間,則是一條南北貫穿、河面寬約兩丈的葦河。
葦河河水湍急,爲了安全起見,村民們渡河甚少搖船。去對面的臥佛山腳下打柴,基本上是通過四個村子共用的一座簡陋的木橋。
蘆葭村村西,蘇老頭家。
“娘,娘,我……要不咱過幾日再去?是了……嗯,你看今天多熱啊,這麼毒的日頭實在是不便出門。再說,再說她們都說我……都說我……”
面對婆婆王氏的熱情,阮氏只覺得心裡苦哈哈的,還有些恐懼感和無力感。想抹開王氏緊緊拉着的她的手,卻又不敢,只好在嘴上勉強拒絕着。
看着倒有些可憐和狼狽。
她自己的肚子自己知道,整個又圓又大不說,還鬆垮垮的,往下散掉的厲害,總之不是那種收得好的。
哪怕去了鎮上的佛光寺,結果也一樣,白白讓人不悅。
也不怪阮氏沒自信,就她這種懷相,有經驗的婦人一看便會想當然的覺得,阮氏肚子裡揣着的多半是個女娃。問其概率,簡直是十之八九。
就拿比阮氏差不多早一個月有孕的劉招娣來說,人家那肚子可是尖尖的,收的也極好。若是從背後看,不仔細看的話,是絕對看不出她已經懷孕好幾個月了。
這就是大家口中的好胎像,多半揣着男娃。
“她們?她們是誰?她們說什麼了?啊?你告訴我,看老孃不撕爛她們的X嘴!一天到晚活不幹,倒有閒心來關心我們家的事,關她們屁事啊……就知道亂嚼舌根,吃飽了撐的!我倒要上門去問問……”
說到這裡,王氏終於放開阮氏的手,滿臉怒容,忽悟了一般緊緊瞪着阮氏,看得阮氏心裡直發毛。
“我曉得了!你說,是不是陳桂花和劉招娣那兩個死婆娘說的?這兩個長舌婦最喜歡亂說,洗個衣裳就能把整個村的事說上兩三遍。就她倆那狗嘴,能說出啥好話來……”
聞言,阮氏心裡“咯噔”了一下,心道王氏果然厲害,一猜即中。可不就是這倆人麼,直接就當着她的面諷刺她這一胎鐵定又會生個賠錢貨,就更別提背後各種難聽的了。
雖是實情,但阮氏卻是不敢火上澆油的。
“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我們趕緊去鎮上吧,去晚了人多,也不知道何時能輪到咱,閉痧了怎麼辦……”
說着便拿起王氏早就準備好的小布包,做出要出門的樣子,一臉誠懇。與其繼續賴在家裡讓王氏去找人罵架,倒不如去佛光寺前摸石祈願,遂了王氏的心願。
不就是把手伸進鼎裡摸一下麼,其實也沒什麼!
根據前三胎的生產經驗,阮氏早就算好了,這一胎的預產期大約是明年四月中下旬。現下天氣熱得很,一動就全身是汗,還是早去早回得好。
孕期生病,對肚子裡的娃不好。
一聽阮氏這話,王氏心裡自然明白,大兒媳婦這是怕她真鬧上門去找人吵架。
若真是鬧起來,那就尷尬了。
畢竟,像這種流言,無憑無據的,說了就說了,村裡人誰還沒在背後說過人?王氏就算再潑辣再護着自己的兒媳,也討不着什麼好。
再說了,生男生女這種事,你有了身子,大着個肚子,人家還不能預測一下生男生女了?
雖然這預測帶着一股子惡意,話不會好聽就是了。
陳桂花倒也罷了,不過是嘴巴毒,卻沒啥戰鬥力,吵來吵去也就那幾句話。倒是劉氏,連着生了兩個女兒,全家就指望着這一胎呢。
就她這肚子的形狀,尖尖的,加上半個月前去佛光寺摸到了陽石,全家上下從她婆婆馬氏開始,眼珠子似的護着她。
要是王氏真敢鬧上門去,指不定會發生啥事呢。
說起來劉氏雖是晚輩,但卻大着肚子。而馬氏盼孫子盼得眼睛都藍了,王氏若是鬧上門去,估計劉氏根本不用自己出手,馬氏就能直接跟她幹起來。
“你這性子……哎,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說到這裡,王氏嘆了一口氣,自顧自朝門口走去。
阮氏的性子就如她的姓一般,棉花似的,軟綿綿的。說得好聽是嫺靜溫柔,但說白了其實就是懦弱怕事。在王氏的三個媳婦子裡面,阮氏是出了名的好說話。
若不是有王氏看着,指不定被老三家的欺負成啥樣。
按理說,作爲兒媳婦,阮氏這樣的性子還算不錯,至少當不了攪事精,王氏應該滿足。
但阮氏偏偏是長媳,這就有些不妥了。
雖然王氏和蘇老頭的身子康健着,再活幾十年完全沒問題,但總有一天是要去的。
等她們一走,家一分,還不是啥都要靠自己。
王氏心裡裝着事,就沒注意到腳下。剛走到竈房門外,冷不丁地就踩到一泡雞屎上。
這泡雞屎明顯是家裡的雞早上才拉的,因此新鮮着呢,汁液豐富得很。王氏一踩,便猛地飈了好些汁液出來……
“吃吃吃,就知道吃,懶婆娘上身!上輩子是惡鬼投胎的嗎?我剛嫁過來那會子哦,哪一天不是做好飯後先打掃院子,洗衣餵豬,然後再去吃飯?你們一個個的倒好……”
聽王氏又要開始回顧自己當媳婦時的“苦難歲月”,順帶“問候”自己的孃家人,蘇二山家的李氏和蘇小山家的朱氏趕緊從竈房裡冒了出來。
一個手裡抓了兩大把草木灰,一個手裡拿着掃帚,訕訕地朝“案發地”走去,臉上帶着訕訕的討好的笑。
“娘,你帶着大嫂趕緊去吧,一會兒這日頭就該出來了。這院子啊,我們來打掃就是了……”
還不等朱氏說完,王氏“哼”了一聲,白了朱氏一眼,轉身就大步出了院門。
“就只一張嘴會說,卻似個癩疙寶一樣。老孃不在後面戳,是絕對不會動一下的……哎,也就是我心軟,要不然早趕出去了……”
見狀,阮氏則略帶歉意地看了一眼朱氏,又快速對李氏說道:“弟妹,大丫二丫三丫就麻煩你了,我很快就回來。”
聞言,李氏也不說話,只朝王氏笑了笑,算是應了。
阮氏的三個女兒除了最小的三丫因爲還不不懂事需要照看外,其餘兩個最是聽話不過。根本不用她特別照看,還能幫着做些簡單的家務。
見狀,阮氏放下心來,也跟着出了門。
她這個二弟妹一向心細,照看孩子更是沒的說。
一出門,只見急性子的王氏已經大步走出老遠,便緊張地拿着小布包,緊緊跟在王氏身後,朝青山鎮走去。
等王氏阮氏不見了蹤影,朱氏撇了撇嘴,稍微彎了彎腰將手中剩的一大把草木灰朝院子裡東一堆西一坨的雞屎鴨屎上蓋,然後大力拍了拍手。
“哎,二嫂,你看你看,明明是娘自己不開心,被人嗆了不敢找人鬧,倒是拿我們作伐。我餓了一夜了,不吃早飯怎麼下地幹活?”
再說了,院子裡養了好些雞鴨,哪天不踩到屎的?
對此,李氏沒有說話,專心掃地,卻在心裡說道下地也是蘇家男人和自己下地,朱氏去了也只是磨洋工。
她的話比阮氏還少,自然不會說出來。只是拿着掃帚將蓋了草木灰的雞屎鴨屎掃成一堆,又用手捧了,裝在一個爛了半邊的陶盆裡,準備飯後再倒進自家茅廁裡漚肥。
朱氏早就習慣了李氏這般模樣,啞巴似的,倒也不介意,又跟在其身後八卦地說道:“二嫂,你說大嫂這回能生個啥?我瞧着她那肚子,圓乎乎的,又散,多半又會是……”
這回,不等朱氏說出口,迷信的李氏倒是及時出言阻止了,“瞧弟妹這話說的,左右不是小子就是丫頭,還能是個啥?走吧,吃飯去了。”
說完便不理朱氏,朝竈房走去。
生不出兒子的苦,她能不知道?
雖說王氏比一般的婆婆是好了不少,絕對算得上好婆婆。但是,這個世道沒個兒子傍身,確實是步步都艱難。
且做媳婦的,也不是人人都有朱氏這份運氣。
進門不過兩個月就有了身子,一朝分娩,便是蘇老頭和王氏心心念唸的大胖孫子。以至於哪怕朱氏到現在都還沒懷上,到底是有了兒子傍身,還是蘇家的長孫,根本不着急。
想當初,她第一胎生的也是個丫頭。雖然王氏和蘇老頭啥也沒說,但明顯是不高興的。也就是去年,她生了蘇潤偉之後,王氏對她才慢慢有了些笑臉。
至少比以前更多。
而阮氏作爲大嫂,進門最早,娃倒是生了三個,卻全是丫頭。於是連名字都懶得起,就大丫二丫三丫的叫着。
相比之下,她女兒蘇秋菊多少有個名字。
倒是朱氏的兒子,明明是這一輩中年齡最小的,卻是最先起名字成功上族譜的。
此外,李氏記得可清楚了,當時,一向摳門到家的王氏硬是樂呵呵的拿出了一百文,外帶一隻雞,託石頭村的王老秀才給朱氏的兒子起了個大名,叫蘇潤厚。
也是託這孩子的福,她的兒子纔有了個拿得出手的大名,蘇潤偉。
要不然,誰知道是不是叫狗蛋拴子狗剩大牛什麼的!
李氏朱氏一前一後進了竈房,便聞到空氣裡尚殘留着的一股誘人的香味,與清湯寡水的雜糧飯和那一碗黑乎乎的鹹菜完全不搭邊。
這是王氏想着她和阮氏中午肯定是趕不回來吃午飯了,阮氏又是雙身子餓不得,於是一大早便起來和麪,又肉疼地挖了一小勺豬油攤了八個餅留下來的餘香。
這味道也是煩人得很,明明已經過了很久,卻還是縈繞在屋子裡久久不散,讓人越聞越香,越聞越餓。
不得不說,王氏的手準得可怕,預計着只攤八個餅,自然就是八個,絕不會多出一個來。
這摻了玉米麪的白麪可是珍貴的很,家裡統共也就一小袋,估計最多五六斤的樣子。平時被王氏拿鑰匙鎖着,擱自個兒的屋子裡,也就過年過節或是家裡有喜事的時候舀一點子出來解解饞。
王氏確實摳門,但這年頭窮,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都節省得很。要不然,到了每年青黃不接的時節就難過了。
“娘,娘,我還要吃油餅,我還要吃油餅……”
蘇潤厚狼吞虎嚥、三下五除二地啃完自己的那個油餅,手上油汪汪的,舔了幾下,實在是不得勁,見朱氏進門,便不管不顧地開始撒潑。
他這一招一向很管用,幾乎次次都能達成目的。
見兒子就要抓着自己的衣裳,朱氏半是不滿半是意有所指地說道:“兒啊,這油餅哪是想吃就吃的?娘嫁過來好幾年了,算起來也沒吃過幾次呢!”
“也就是你阿公阿婆疼你,纔有得吃。你看,我和你二嬸就沒吃……娘也想給你啊,可是娘手裡沒有……”
說着便狀似無奈地看着自己的饞嘴兒子,卻又睜大了眼睛,抽筋似的朝蘇大山、蘇二山和蘇老頭那裡努了努嘴。
至於她男人蘇小山,是個饞鬼,早就把餅吃完了。
作爲蘇家的第一個男娃,蘇潤厚的地位根本不用質疑。這會兒見他阿公他大伯他二叔手裡的油餅還沒吃完,又見朱氏那樣,自然也就明白了。
“大伯,大伯,我想吃油餅……”
說完,蘇潤厚便可憐兮兮的看着蘇大山,嘟着油汪汪的小嘴。彷彿不給他的話,便是欠了他似的。
不過是一口吃的,蘇大山還不至於跟一個小兒搶。
稍微愣了一下,蘇大山便把自己手裡剩下的那小半個油餅遞給了蘇潤厚,惹得一旁只能喝清湯寡水的大丫二丫三丫一陣羨慕,猛吞口水。
大丫二丫還好,一個五歲一個四歲,基本上算是懂事了。雖然王氏沒有虐待孫女的習慣,但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她倆早就知道和接受了男娃和女娃在待遇上的種種區別。
兩歲的三丫卻是覺得有些委屈,想哭又不敢哭的。
看着蘇潤厚拿着那塊油餅開心地往嘴裡塞,朝她示威似的吃得香甜,三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幻想着那油餅吃在嘴裡的美好滋味。
見狀,蘇二山便把自己剩下的半塊油餅遞給了蘇潤偉。
“來,小偉乖,把餅吃了……”
“爹,我吃飽了,你吃吧……”
“傻孩子,這餅能有多大,還能吃飽?爹給你你就拿着吃吧,吃了好長高高。”
蘇二山平時不苟言笑,跟李氏一樣話很少,但對自己的兒子還是很溫柔的。
聞言,喝着清湯寡水就鹹菜的李氏臉上難得的浮上了一絲笑意。這孩子啊,她算是沒白教。
雖然比蘇潤厚小,卻是懂事得多。
倒不是說這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就有所偏愛,而是李氏覺得自己以後肯定還會生下其他孩子的。若是做哥哥的一味的嘴饞,卻不顧弟弟妹妹,那也算是白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