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了紅山鎮,吳學政的孫教諭的臉色便有些不自然,畢竟這一路走來,見識了不少還過得去的鎮子。特別是那些提前安排好的,更是樣樣不差。
但像紅山鎮這樣貧困的地方,實屬罕見,窮不說,連人也似乎沒啥精神,一看就不是好地方。
現在是五月底六月初,天氣早已熱了起來,因此,光着腳丫和屁股到處跑的孩子讓幾人都皺了皺眉。
“哈哈……這樣涼快,哈哈哈,很有童趣!”
吳學政覺得這話連自己都不信。自古以來,窮山惡水多刁民,這樣的地方,你還指望有什麼愛學習的麼?
就算有,也經不住生活的消磨。
倒是蔣州牧身後的幕僚張師爺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遠處呈現出紅色的山,這種情況,倒像是他在書裡看到的某種現象。
只是,他一時也不敢下結論,便皺着眉思考。
“張師爺,那山先前還不像這樣紅,歲月久了便這樣了,一層一層的,簡直是鬼斧神工。現在啊,更是連樹木都長不了,很多地裡也是這樣,要不,這紅山鎮也不會叫這個名字。”
孫教諭見他一直皺着眉,口中唸唸有詞,便順便給他普及了一下紅山鎮的來歷。
“哦,那這裡是不是很熱,也多雨?”
聞言,孫教諭倒是有些吃驚,心道這人難不成還會看風水不成?只因這裡確如他所言,天熱又多雨。
“是,確實如此。這樣一來,有村民便說這地越來越紅。”
嗯,與自己想的似乎能對的上,想了想,張師爺便決定等視察村學的事情了結後再仔細看看。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樣就好了。
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崎嶇的山路,又趟過了一段因爲下雨而積水的泥濘,半下午的時候,蔣州牧一行人終於到達了曲水村。
很狼狽的那種,倒也算是成全了他們想微服私訪的意願。
“哎,這路確實難走了些。看着離得近,卻走了這麼久。”
“可不是,本官好久沒有這樣走過了……說起來,自從入了官場,似乎去哪裡都是坐轎子乘馬車,像這樣的情趣,倒是第一回。感謝州牧大人陪着我一起走。”
學政就是學政,這種拍馬屁的話說起來臉不紅心不跳的,簡直是習以爲常,偏偏人家蔣州牧還愛聽。
“是啊,現在很多當官的天天待在衙門裡,憑着經驗做事,卻捨不得親自到下面走走看看。一會兒咱們再去地裡看看,若是可以,咱們往朝廷裡上個摺子,看能否酌情減少一些賦稅……”
一番話聽得孫教諭直呼不枉此行。
虧得他之前還一直擔心,現在看來,竟是大可不必。
有吳學政這種人纔跟着,哪怕去了地獄,想來人家也是有話說的。
就這樣,穿過一片小樹林,繞過幾條臭水溝,又往前走了許多,這才隱約看到掩映在竹林裡的村學,隱隱地似乎還能聽見學子唸書的聲音。
“嗯,這村學修的不錯啊,前面還有那麼大一塊空地。”
這一路走來,村裡的瓦房都少得很,多是些泥牆茅草屋。而眼前的村學雖然只是簡單的磚牆瓦蓋,又有很多地方是相通的,但已經算是村裡最好的建築了。
見幾人就要朝村學走去,蔣州牧臨時改變了主意。
“各位,先不要忙着去村學,待我問問幾個村民再說。”
於是,自顧自往後走去,朝人多的地方鑽。
幾人見老大轉身走了,自然不會丟下他,趕忙跟上了,心道這人還動真格的了。這些鄉下人可不管你是誰,想到啥說啥,言語間難免會有衝撞。
只希望他撐得住。
吳學政也覺得自己快遭不住了,一般的事他還能自圓其說,往好的方向引。可鄉間老農的話,他自問兜不住。
沒聽過盲拳打死老師傅麼!
走着走着,果然遇到一個拿着砍刀的老農,看樣子怎麼也有五六十歲了,背佝僂的厲害,還時不時地咳嗽幾聲,渾身都是歲月的痕跡。
“這位老漢,耽擱你一會兒,你是本村人嗎?”
“我不是這裡的,還能是哪裡的?哎……”
那人說話果然很衝,且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邊說便一邊往前走。且也許是平時習慣了,走路極快,別看人家年齡大,卻是大步大步的。
蔣州牧不得不快步跟了上去。
“老漢爲何嘆氣……”
“我嘆氣關你……哎,日子難熬啊,你看,地裡被老天下了詛咒,越來越紅,莊稼都種不活,但賦稅卻照樣要交。這不,趁着還走得動,趕緊上山去砍幾挑柴賣了換幾個錢。”
“那你家孫子去村學唸書了麼?”
“去了,當然去了……”
說起自己的孫子,老人家這纔有了些想談話的想法。
“劉夫子和王夫子都是好人,教他們唸書識字,還教算學。我也不指望他能考什麼秀才,只要能學會算學,趕緊離開這裡,哪怕去外面當個賬房都比這裡好。”
“哦,那兩位夫子還教人算學啊?”
按理說,哪怕院試環節也只稍稍考一兩道算學,而現在這些孩子還處於啓蒙階段,是不太需要的。
估計也學不懂啊。
“要不然我們幹嘛把孩子送去念書啊!多個人多個勞動力不是!可人家兩位夫子說只要跟着他們學,不出一兩年便會算賬……”
別過這位老人,接下來又遇到幾個人,基本上都在誇劉夫子和王夫子,同時,都說喜歡他們教的算學課。
“兩位夫子真乃神人也,不管多麼複雜的數,只要在心裡一想,片刻便能知道結果。孩子跟着他們學,準沒錯。”
幾人聽了,都知道這不過是心算,沒有說的那麼神。但覺得這樣也好,讓他們覺得神秘,總比覺得沒有用的好。
因爲路上偶遇的幾人都說村學好,蔣州牧這才放下心來,哪怕工作組來了也不怕了,這才讓幾人跟着,立馬去趟村學,找王劉兩位夫子瞭解情況。
幾人去的時候已經下學了,劉夫子還在學舍裡給好學而自願留下來的學子補課,因此,是王夫子接待的他們。
對此,孫教諭只說這是省裡來的,來這裡瞭解一下他們辦村學的困難,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就一定會幫。
當然,他的原意是這可是省裡來的,你說話可要客氣一些,不要啥都往外蹦。還有就是,能幫得上忙的就幫,幫不上的,就不要提了。
很顯然,王夫子多半是接收到了這個信息,說話很是客氣,提的也都是些小問題,基本上靠銀子就能解決。
“初來時,我們也沒信心,因爲整個村子前來報名的也就三四個,問他們爲何不願意來,基本都說孩子雖然小,但多少是個勞動力。後來,我和劉夫子便商議好,使了一招,人數這纔多了些。”
要是換在其他富裕一些的地方,不交束脩,官府偶爾還發書籍和筆墨紙硯,遇到有發展潛力的還重點幫扶,一對一資助,早就把孩子送來了。
“後來,好歹是開學了,但我們發現孩子們幾乎都是零基礎,且都不想考科舉。問他們想幹什麼,都說想學一門技術,或者識得幾個字也好,於是我和劉夫子一商議,決定因材施教。”
“一日分成上午和下午,上午來的是想學習技術的,下午來的便是想考科舉的。因此,我們便早上教算學、作畫和識字,下午便按照四書五經來教。”
“那下午聽課的人中是否有上進的,有天資的?”
“倒還真有一個,叫吳楓,前前後後已經唸了好幾年,卻也把家裡掏空了,兩個嫂嫂鬧着分了家,這不,若不是我們的資助來的及時,估計已經輟學了。”
“哦,是麼?那資助是何時發放的?”
“就在上個月,孫教諭和吳學政在縣裡組織了一個資助儀式,將前期募到的銀子和書籍還有衣物等按照學子的實際情況發了下去。他拿到了十兩銀子和一些經史註釋,簡直愛不釋手,日日找我請教,並準備明年下場考試。”
“那你覺得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目前,據我們瞭解,多半的人是希望在村學裡學到一門技術,不拘什麼,只要能餬口就行。而這裡只有我和劉夫子兩個人,我們會的餬口的技藝又少得可憐,所以……”
天知道他倆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了,畢竟,自己打小學的就是如何科考,而不是養家餬口。
“所以省裡下次派夫子來教學的時候能不能專門派一兩個會某種技藝的?還有,學堂裡的條件也不好,地面都是泥地。有些學子上課無事做,便用光腳丫在地上打洞……”
久了,那地便坑坑窪窪的,跟耗子打洞一樣,不忍直視。
會技藝的夫子倒是有,下次派來就是了。只是,教學條件啊,泥地什麼的就需要銀子了。
“我這裡有二十兩銀,你先拿着,好歹買些青石板來鋪上,想必這樣學子們就沒法打洞了。”
衆人忽然就想笑。
談了一會兒,劉夫子的課也補完了,並說剛剛主動留下來請教問題的正是那位吳楓吳學子。
“依你看,他明年下場有幾分把握?”
“機會很大,是個有天資的,且勤奮得很,經常是三更起,五更眠,記憶也好。之前是條件所限,買不起書,耽誤了不少時間。自從得了捐助,去縣裡考試有了路資,越發積極了。”
“嗯,這樣說來若是明年考中了,倒是咱們辦村學以來曲水村的第一個秀才,好好栽培。得空跟他說,若是去州里省裡考試沒路資,到縣衙裡找人要,就說是我……是孫教諭說的便是。”
因爲是省裡來的,言辭懇切,似乎真的能爲他們解決問題,所以談了一會兒倆人便給了一兩銀子讓臨近的一個村婦去張羅飯食,又說明了食物禁忌。
那村婦得了銀子,略微算了下,歡喜得不得了。
就劉夫子剛剛說的那些,全部整治下來,不過需要四五百文,按照他說的,剩下的便都是自己的了,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晚上住的便是村學裡的空屋,也幸好天氣熱,比冬天舒服。但也因此而有不少的蚊子前來騷擾,總之,除了那位做晚飯的村婦,其餘人都沒睡好就是。
反正睡不着,蔣州牧半夜的時候索性起來,站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回想着白日裡看到的種種,以及自己要如何做,才能進一步擴大吳學政已經做的很好的事。
這一次,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往大了說,這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於民生和學風有利;往小了說,這是自己和吳學政往上爬的一次絕佳機會。
若是錯過了,下一次還不知道是何時。
而吳學政也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仔細思考着這項措施的不足之處以及該如何補救。同時,似乎也可以啓動下一步的措施了,那就是去各個村子排查近三年準備下場考試的學子,由官員們實施一對一幫扶。
至於其他的,則交給下來支教的夫子們,以及縣裡省裡那些有愛心的人。
不得不說,倆人算是想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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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起牀,吳學政一提出那個“一對一幫扶”的措施,蔣州牧只覺得眼前一亮,大力讚賞了這個政策,同時提出了一個讓吳學政有些無語的建議。
“既然這樣,那也是巧了,昨日劉夫子王夫子都在誇那個叫吳楓的孩子。這樣,我以後也未必有機會再來這裡,倒不如趁着這次,我就與這個學子結對……”
聞言,吳學政欲哭無淚,因爲他的話還未講完,那就是自己也想和這個吳楓結對。很明顯的是,不出意外的話,這孩子是一定能考上的。
到時候,再稍加宣傳,他的名聲便能再上一層樓。
可現在倒好,就這樣被這個姓蔣的截胡了。
“以後啊,他念書方面的開銷都由我來負責。”
“大人真是惜才,想來日後定是一段佳話。”
吳學政就是吳學政,瞬間就放棄了與蔣州牧爭人的想法,而是很快地想到,反正青山縣下轄了那麼多個鎮,想要找出一個明年就下場考試的成績又不錯的應該還是容易的。
既然這樣,找孫教諭聊聊就知道了。
他不但要,還要與倆個學子結對幫扶。
當然,是成績很好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