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爲有暗香來。
衆所周知,這是王安石所作的《梅花》。全詩用詞質樸,語言簡潔,沒有一個生僻字,也沒有難以理解的句子,只要是個讀書人就能看懂讀懂。
但妙也妙在這裡,這首詩着意寫梅花凌寒而開、不與其他花朵爭春的品格,也寫它的沁人心脾的暗香,相信很多人看了都會以梅花的這種品格自居。
像吳學政這種附庸風雅的人,更會如此。
只是,考慮到上次惹出的風波,蘇潤梔這次更加小心,略微思索了一會兒,便把第一個“牆”字改成了“亭”字,這樣一來,簡直無懈可擊。
這梅花確實開在亭子邊上,且他現在的位置離得有些遠,算得上“遙知”。場上又時不時有風吹過,便能聞到詩中所說的暗香。
當然,這個亭字比牆字的意境確實差遠了。
將修改後的詩謄錄在答題紙上,蘇潤梔鬆了一口氣,擱筆休息了片刻,又將手放在膝蓋上的暖手爐上取暖。
到了這個時刻,暖手爐已經不怎麼暖了,卻也比沒有好。
等手腳回暖,腦袋清醒了些,蘇潤梔便按照自己一貫的習慣,依次檢查了個人信息、是否漏題沒做,等等。做完這些,又把題目與答案對了一遍。
見一切無誤,便舉手示意。等衙差過來,便起身離座,順便快速地打量了一眼附近。
結果還是沒能看見蘇潤偉。
早上進場的時候他就刻意留意了,只可惜,縣學生員和其他生員混在一起,打亂了順序坐的,並未按照書院之類的順序來排。
也不知道蘇潤偉在哪裡。
此時已是酉時二刻左右,鉛一樣的雲壓得越來越低,考場上也越來越冷,有經驗的農人自是一眼就能識別,今晚或者明日是一定會下雪的。
蘇潤梔轉身去了食堂,先是要了碗熱熱的水一口氣喝,下去又買了個紅豆餡兒的餅吃了下去,全身這才舒服了些。然後,便將暖手爐裡的水倒了出來,重新灌上滾水,去了亭子附近的出口等着。
現在,考場裡還有接近五分之一的人未交卷。蘇潤偉向來不喜歡提前交卷,想必此刻還在裡頭坐着。
事實證明他猜的不錯。
不過等了一會兒,有衙差提醒衆考生已經到酉時五刻的時候,蘇潤梔才見蘇潤偉朝他走了過來。
“二哥,二哥,我在這裡……”
說着,蘇潤梔迎了上去,將暖手爐往蘇潤偉手裡一塞,便帶着他往自己的宿舍走。
“二哥,去我屋裡坐坐吧,休息一下,晚上一起吃飯。”
縣學生員今日自然是不讓外出的,但像蘇潤偉他們這樣原本就在外面書院唸書的,今天之內是來去自由的,並沒有人看管。
“嗯,也好,我確實想坐坐……感覺全身要凍僵了。”
進屋之後,卻發現董爲民早就坐在裡面了,啃着紅苕。
“你……吃了就不會拉肚子麼?”
春天啃,夏天啃,秋天也啃,這些蘇潤梔都能理解。可是,現在是冬天啊,雖然屋子裡有個碳爐子,但這是紅苕可是生的!
這人有一個鋼鐵般堅強的胃,實在是令人羨慕。
“想來這位就是董兄了!久仰大名!我是小羊的二哥,蘇潤偉。之前一直聽小羊說起你,直到今天才見,幸會!”
董爲民自然站起來同蘇潤偉寒暄。
“哎,你倆坐下聊吧,看得我頭暈。”
“讓你頭暈的不是我們,而是考試和天氣。”董爲民反脣相譏,這才笑着與蘇潤偉一起坐下了。
蘇潤梔與董爲民是學霸,蘇潤偉也不差,三人坐在牀上對題,居然十有八九都對得上。
這讓董爲民對蘇潤偉刮目相看。
原本想着連縣學生員都不是,那也就是一般的秀才了。此刻見了對方的談吐,聽了對方的策論,印象大爲改觀。及至聽到他說以前和蘇潤梔日日都在一起溫書,又覺得正常。
作爲今科年紀最小的廩生,蘇潤梔確實稱得上優秀。
而蘇潤偉天天都與他在一起,哪怕是耳濡目染的,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你們估摸着這次考試多久能出榜?”
蘇潤偉現在特別想回家,滿心希望趕緊出成績。
“三五日定是能出的……怎麼,蘇兄這是想家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想那個她了吧?”
說着便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
董爲民去年就定親了,就等着這次假期回去成親。見蘇潤偉年齡不小,且又急着回家,便以爲他已經成親了。
“哈哈,董兄,我二哥還沒成親呢!不過也差不多了,這次回去肯定是要定親的。你不知道,我阿婆我二嬸爲此物色了好些姑娘……”
“小羊……董兄別聽他亂說。啊,要不我們去吃飯吧,越說越餓。爲了中途不如廁,那餅我就咬了兩口。”
蘇潤偉這樣一說,蘇潤梔和董爲民都覺得有些餓了,看一看時辰,也確實差不多到了用餐的時候,便一起朝食堂走去。
去食堂是走另一條路,因此,他們便看不見考場上的情況。但見食堂裡的人不多,可以肯定的是還有些人沒有交卷。
“今晚咱們吃頓好的!”
說着,蘇潤梔便點了三個肉菜並兩個素菜,再次邀請董爲民一起食用。他知道對方家裡經濟條件一般,想來是捨不得花錢吃這些的。
打打牙祭也是好的。
吃着吃着,就聽隔壁桌的人在議論。
“哎,你們聽說了嗎?田斌剛剛暈倒了……”
“啊?真的假的?那他做完了麼?考試之前,他還說自己這一次一定一雪前恥,要拿個第一……”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了。卷子雖然好好的,但他暈過去之前打翻了硯臺,墨水灑了一身。饒是這麼着,還死命護着自己的卷子。嘖嘖……”
見蘇潤梔和董爲民都一臉便秘的表情,蘇潤偉不明就裡。
“小羊,董兄,你們怎麼了?怎麼,那人你們認識?”
蘇潤梔並未接話,董爲民倒是嘆了口氣。
“哎,何止是認識啊!淵源還頗深……只是,你說田斌他怎麼就這麼倒黴呢,難道天生與考場的風水不合?上次是院試發高熱被人擡了出去,這次卻是直接暈了。”
“上次?”
見董爲民笑而不答,語氣卻頗爲不屑,連蘇潤梔都是如此,蘇潤偉便知道這裡邊肯定有故事。只是,這裡是食堂,卻不好問的。
“嗯,上次就考院試的時候……二哥,你多吃點,我回頭再給你說吧。”
因爲這次考試不許繼燭,所以天一黑、看不見寫字的時候便是最後的期限。將蘇潤偉送走後,董爲民倆人迎面就碰到了正在吃糕點的宋立孫清二人。
那糕點一看就是剛出爐的樣子,還冒着熱氣,加之二人也是從門口過來,想來是家裡人剛送來的。
就這樣還說家裡人不關心自己?董爲民暗道。
“你們看見孟兄沒?”
這二人的學識也是極好的,加之這次的題根本不難,所以蘇潤梔都懶得問他倆考得怎麼樣了。
“看見了,剛交卷不久。他家裡託人送了熱熱的吃食來,數量不少,他拿着回屋去了。”
又說了兩句,便各自散了。
這一晚,蘇潤梔沒有寫話本,也沒有看書,而是又去了趟食堂,花錢買了盆熱水,美美地泡了個腳,睡了個好覺。
至於董爲民,向來喜歡用冷水。
從第二日起,學子們便三三五五聚在一起,或翻書或討論昨日的考題。有的爲自己做對了而開心,有的則爲自己一時大意而傷神。
總之,都在等着成績貼出來。
蘇潤梔卻是一點都不擔心,反正考都考完了,怎麼擔心都改變不了什麼,倒不如找點事情做打發時間。
於是,他又開始寫鵲橋仙下冊。到了晚上一整理,他驚喜地發現自己這段時間斷斷續續的居然也寫了二十多回。
倒是意外的收穫。
通過這次考試他算是發現了,寫話本不但不會耽誤學習,反而對學習還有利。例如,他發現自己的邏輯更加清楚,寫字也更爲流暢。
連以前最討厭的那一百多個繁體字,現在也記得很熟了。
不過,等待的日子也確實沒有持續多久,算起來剛好三天半,因爲第三天下午便有傳言說試卷已經在吳學政的監督下高效率地批閱完了。
當天晚上還有人表示懷疑,結果第二天一大早,他們的成績便貼了出來。因爲人員涉及到個青山縣的秀才,倒是貼了滿滿的幾大張紙。
出乎蘇潤梔意外的是,這一次,自己直接考了個第一。
至於董爲民宋立孫清三人,則依次爲第二第三第四名。
而於考前誇下海口誓要拿第一的田斌,連前十都沒進,因爲他的賦詩題居然只寫了三句。
還剩下一句沒寫,搞得跟謎團一樣。
“要是田兄將那首詩寫完,指不定就是第一了。”
“是啊,連詩都沒寫完也能列在第十三名,確實不易。”
說起這件事,永南三子就是一臉惋惜。對此,蘇潤梔簡直毫不關心。
下午的時候大夥便被教諭集合了起來,站在教舍門外等通知。而吳學政幾人則在溫暖的教舍裡坐着,拆卷喚人,按照考試成績定賞罰。
先拆的是六等卷,不知道是爲了照顧吳學政的面子還是大家都很爭氣,自然是無人得此“殊榮”的。
接下來便是五等卷。
不幸的是,還真有倆人。
被叫到名字的時候,那倆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紅着臉低着頭走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更是一臉灰白,如喪考妣。
不管吳學政說了什麼,等待他倆的都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以後不能穿秀才才能穿的衣裳,更需要退出縣學另謀書院唸書。
當然,這也不是最終審判結果,而是暫時的。
若是他倆刻苦努力,在明年或者後年的歲考時能取得好成績,又或者在科試時名列前茅,一樣有的是機會,反正就看自己如何努力了。
接下來便是四等生。
讓蘇潤梔意外的是,人數貌似還不少,不過也無傷大雅。原本按大楚律,列爲四等的考生是不許參加明年的鄉試的。但是,明年並無鄉試,所以,除了被斥責幾句,並無實質性的懲罰。
三等生是最幸運的,而人數也是最多的。爲此,吳學政只是勉強勉勵了幾句,鼓勵他們下次歲考爭取能夠考好便讓他們出去了。
經過這幾天,他也有些疲倦了。
且從省城考到府城再考到縣城,程序上簡直是千篇一律,任是誰也難熬,甚至會失去耐心。
所以他乾脆直接把二等生和一等生一起接見了。
令蘇潤梔鬱悶的是,他原以爲考到一等生就有銀子拿,也是他最期待的獎賞,也不枉他日日辛苦溫書,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
銀子是沒有的,紙筆和墨倒是有,多少也是個安慰。
而令他意外的是,還有一朵絨花。
這絨花倒也精緻,只是,榮譽大於實質,還不如折現。
“你且留步,我有話問你。”
因爲沒銀子拿而有些失落的蘇潤梔聽到吳學政這樣說,立即就筆直地站住了,心裡多少有些忐忑,因爲他不知道這個脾氣有些古怪、面相看着不是那麼好相處的青山省三大巨頭之一的大官會問什麼。
“你那首《梅花》本官看了,很是不錯。言語雖然淺顯了些,但道理卻是不淺。你能給我們講講,當時是怎麼想到的麼?”
怎麼想到的?這問題要如何回答?
蘇潤梔聽了,有些無語,卻也不敢表現出來,思索着應該如何回答。倒是已經生龍活虎的田斌,臉上全是幸災樂禍,怎麼掩飾都掩飾不住。
看來,對蘇潤梔的詩有疑問的可不止他一個,簡直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他都想給吳學政點讚了。
“回大人,當時學生正在答題,卻聽有人驚呼下雪了。於是學生擡頭看,沒有看見雪花,卻看見了離學生有些距離的那幾叢梅花,開得極好。”
蘇潤梔剛一開口,在場的人便都想起來當天的場景,確實如此。亭子邊那幾叢梅花開的確實好,讓人看了詩興大發,簡直應景得很。
“那時恰好有風吹來,冷得很,卻帶着一股子清香,學生一品,正是梅花的香味。這味道怎麼說呢……清冽,含蓄,又不張揚,所以學生便認爲是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