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明顯,朱氏卻不這樣認爲。
她覺得蘇大山是刻意區別對待,教蘇潤厚和蘇潤偉的時候沒有教蘇潤梔那般耐心,又或者私下裡悄悄給蘇潤梔開了小竈,以此來成就自己的兒子,耽誤她和李氏的娃。
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兒子明明是三個孩子中最聰慧的那個,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原因還不是出在蘇大山這個不合格的“夫子”身上。
“二嫂,這麼久了你就沒看出來點啥?”
不能任由事情這樣發展下去了!
自己的孩子肯定是聰慧的,只是沒遇到一個盡心盡責的先生罷了。因此,當再次聽到蘇潤厚背書背的結結巴巴,像便秘似的,朱氏再也忍不住,決定再次攛掇攛掇李氏。
“看出來什麼?”
朱氏朝正在艱難背書的蘇潤厚和蘇潤偉努了努嘴。
“那個……我總覺得吧,大哥教狗娃和小偉的時候不是那麼盡心,教小羊的時候卻是傾其所有……”
聞言,李氏意味深長地看了朱氏一眼,並未立即說話。
對於朱氏的種種 “挑撥”,她早就習慣了,更不會像早些年那樣傻到給她當槍使。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沒那個本事,她乾着急有什麼用?
人家蘇潤梔早早起牀去竹林裡看書背誦識字的時候,蘇潤厚蘇潤偉在幹嘛?這也是人家蘇大山能夠決定的?
再說了,人家蘇大山日日下地幹活,不過是抽空教教幾個娃,且都是一起教的。不管有無私心,就算是有,這也是很正常的。
相處多年,李氏算是看明白了,朱氏就是這樣的人,犯了錯永遠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會將責任全部推給別人,認爲都是別人的錯。
“弟妹啊,不是我這個做孃的偏心,我兒一看就不是讀書的料。人家小羊日日早起在後院竹林裡大聲背書識字的時候,他卻賴在牀上,怎麼推都推不起來……我也不指望他將來有什麼出息,能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是了。”
蘇潤偉如此,蘇潤厚難道就不是?有些話點到爲止。
“小孩子嘛,都是睡不醒的。再說了,正在長身體……”
聞言,李氏簡直就想立即離開。
她覺得自己說的已經夠明白了,就差直接點明狗娃其實比蘇潤偉還懶還不如的事實。什麼叫小孩子?人家蘇潤梔難道不是,難道就不用長身體?
再說了,哪怕是最小的三丫都起牀幹活了。
“弟妹,你也別太着急!爹孃早就說了,再過一兩年便把三個娃都送去桃花村唸書。若狗娃和小偉真是能唸的,爹孃自然不會虧待了他們。”
都是蘇家的孫子,李氏有信心蘇老頭和王氏不會那麼偏心,眼裡只有最有天賦的蘇潤梔。
就拿當初來說,蘇大山三兄弟可是都去念書了的。
猶怕朱氏還想不通,又補了一句:“狗娃到底是蘇家的長孫,爹孃肯定是記得的,你就放心吧!”
雖不滿足,朱氏心裡到底好受了些。
其實她也看出來了,自己的崽兒根本不願意唸書,而蘇潤梔也確實很有天賦。奈何作爲親孃,她是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的,又覺得都怪蘇大山偏心,才造成了這種尷尬局面。
等自己的兒子進了正經學堂,想來很快就能趕上。
“哎,說起來還不是怪大嫂自己生得晚,白白拖累狗娃和小偉。打量我不知道呢,還不是娘覺得小羊太小,去了人家也不願意收。”
朱氏簡直越說越氣氛,表情都有些失於管理了。
“你說,這又是何苦呢,何必非要一起送過去……他是個寶,難道狗娃和小偉就不是了?又不是不讓他去,只不過晚幾年罷了。”
這話李氏卻是不好接,因爲朱氏說的倒也算是實情。
在王氏眼裡,蘇潤梔簡直是這十里八鄉最聰慧的,又想着等他再大兩歲便把家裡的三個孫子一併送去桃花村唸書。
只是,到時候蘇潤梔才堪堪五歲,簡直是早得很。但蘇潤偉已經八歲,蘇潤厚更是已經九歲了,也就難怪朱氏着急上火。
這個時代的啓蒙年齡,大部分是七到八歲,當然九歲十歲的也有,只是到底晚了一點點。
見李氏似乎有所鬆動,這可是很難得的,朱氏便嘗試着加了一把火,想讓李氏去打頭陣,爲她衝鋒陷陣。
“二嫂,要不你去找娘說道說道?你也知道,她老人家不大理我,你說的她倒是多少能聽進去些……”
看吧,又拿自己當槍使,李氏心道,卻是不準備接招。
“弟妹啊,再等等吧,興許爹孃自己就想通了……啊,該做中飯了,我得去地裡摘菜,你去不去?”
去地裡摘菜?去你個大頭鬼啊!
朱氏鬱悶,這李氏何時也學精了?
只是,王氏最近跟吃錯藥一樣,脾氣大得很,連蘇老頭都時不時要吃排頭,她又哪裡趕去!
只能繼續等了。
等啊等,等到這一年四月底,等到蘇潤梔滿了四歲,認了更多的字。又抓心撓肺地等到七月,朱氏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的兒子已經八歲了。
她也私下裡問過好幾個童生,都說這個年齡是最合適的,甚至還有人說趕早不趕晚。
聽聽,這纔是人話。
王氏向來摳門,節省得很,一個人把着蘇家的財政大權。既然不願意拿出來改善伙食,那就拿出來讓娃唸書好了。
想了想,朱氏便有了主意。
晚間,躺在牀上,見累了一天的蘇小山準備睡覺,朱氏便靠過去有意無意地朝他耳邊吹氣。果然,她還是很瞭解自己男人的,蘇小山一時把持不住,翻過身緊緊抱住了她。
配合着蘇小山的動作,朱氏趁機提了要求。
“我知道爹孃想等小羊長大,可是,咱狗娃可等不了。我跟你說……啊……我問過好些人,都說這個年齡是最適合的。要不你明天給爹孃說說,先把狗娃小偉……啊……送去念書……”
斷斷續續地喘着氣表達完自己的意思,朱氏已經開始喘大氣。這那感覺既熟悉又舒服,也就不再想這件事,全身心沉浸其中……
蘇小山到底是將這件事記在了心上,第二天在地裡幹活的時候便趁機將這件事跟蘇老頭說了。
當然,說的是種地累賦稅不輕等,全當是做鋪墊。
“是啊,以前可以交糧的時候多好。現在卻只能先把糧食拿去賣了,交銀子。可剛打下的糧食,價格最是低賤,根本不值錢啊……”
水田旱地加起來,蘇家到底是有十一畝地。
以往交稅收糧,刨去這一部分,蘇家每年都能存下一些糧食。等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再賣出去一些,多多少少能夠換一些油鹽錢。
可現在倒好,只能一打下來就拿去賣。
但家家戶戶都急着賣糧交稅,價格哪裡能高?
“要是我們家的地能免稅就好了……爹,要不今年先把狗娃和小偉這倆小子送去念書?小羊是真好,但他現在還小。別的不說,冬日裡學堂還是很冷的,病了反而麻煩……”
“再說了,他這般小,人家夫子多半是不會收的。”
不得不說,蘇小山的腦子就是活泛。
要換了蘇大山,說話絕對就沒這麼好聽,讓人更容易接受。至於蘇二山,打小就憨厚沉默,根本沒這麼多彎彎繞繞。哪怕十個加起來,也不是一個蘇小山的對手。
這不,又是免稅又是爲了蘇潤梔的身體,他的話算是徹底打動蘇老頭了。
果聽蘇老頭說道,“嗯,晚上回去我跟你娘提一下。哎,你說要是這三個娃能夠考上秀才就好了……我們家可就指望他們了。”
這時候的鄉下人對孩子的要求不高,實在是自身能力有限,眼界一般。更重要的是,經濟條件完全跟不上,供給一個讀書人簡直要傾家蕩產。
對於一般的家庭來說,孩子能夠健康長大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就很不錯了。要不是蘇大山曾經念過幾年私塾,估計蘇老頭連這個想法都不會有。
考上秀才,已經是他們的最大心願,因此基本上考中了秀才之後也不會讓孩子繼續念下去了。
畢竟像中舉這種事,實在是虛無縹緲得很。
有些秀才考了幾十年,考到鬚髮皆白都不能中。這個時候,孫子都有了,家裡也被虧空得厲害,日子難過,兒子女兒媳婦孫子都有微詞,家庭能和睦嗎?
倒不如去謀個西席,每月都有固定經濟收入。再加上家裡的地又能免去一定數量的地稅,日子也就慢慢過起來了。然後,就開始努力培養下一代,讓他們去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心願和夢想。
所謂犧牲、奮鬥和積累,大概就是這樣。
見自己的目的達到,蘇小山便開始埋頭苦幹,心道晚上回去也可以向朱氏交差了。他這個婆娘他最是清楚,要是他今天不說,明天后天也跑不掉的。
倒不是怕她,而是最怕她在耳邊不停地念叨。
且這一次她說的也對,他也支持。
蘇小山猜的不錯,朱氏自從早起後就開始等,從午飯等到晚飯,見王氏和蘇老頭一字不提,便有些生氣。
等到晚間躺下,朱氏便扯着蘇小山的耳朵質問:“老孃昨天晚上讓你問的事呢?是不是忘記說了!蘇小山,我告訴你,以後你別碰我……”
一把打掉朱氏的魔爪,蘇小山揉揉發疼的耳朵,這才說道:“什麼老孃,你是哪門子老孃?我老孃就在隔壁屋子裡住着呢……這麼大聲,也不怕把娃吵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抓我的耳朵……”
“我這不是着急嘛……難不成狗娃就只是我一個人的娃,不是你的種?你這個做親爹的就不該操心?罷了罷了,反正又不跟我姓朱,你愛管不管……”
說着便賭氣側身朝裡躺着,只拿背對着蘇小山。
“你瞧你,動不動就惱,多大的人了?好了,你男人辦事,哪裡有辦不好的?”
蘇小山伸出雙手,安慰性地抱了抱朱氏。
“真的?你沒騙我?”朱氏一下子翻了過來。
事關兒子前途,她特別的上心。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明白的,蘇潤厚從小就沒吃過苦,不念書便只能下地幹活。
就他這樣,長得白生生的,又懶,實在是不是幹活的料。
“我還能騙你?下午在地裡就給爹說了。爹倒是也贊成,說回來就跟娘說說……”
逼着蘇小山把下午的話重複了一遍,朱氏覺得這次鐵定有戲,這才心滿意足地睡了。
另一邊,蘇老頭抽完一管葉子菸,去院子裡吐了幾口痰,這才摸進屋子裡準備跟王氏說白天的事。這葉子菸是自家種的,割下來曬乾後,簡單炮製一下便能抽。
但就是味兒重,後勁大,抽了之後往往懸痰口水多得很。
也就是王氏跟他多年的夫妻了,早就習慣了這味道。換了一般人,還真受不了,能被薰死煩死。
所以他也自覺,不怎麼在屋子裡吐痰。
“今兒老三跟我說了件事,我倒是覺得可行……”
蘇老頭和王氏平躺着,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
只是,王氏是個急性子,蘇老頭剛起了個頭,她便猛地坐了起來,轉身定定看着蘇老頭,眼神古怪。
“他說啥了,是不是朱大花那死婆娘又攪事……”
“你看你,多大年紀了,還這樣着急忙慌的。是不是老三家攛掇的我不知道,但這次老三說的卻是句句在理……”
“那他說啥了,啊,他說啥了?”
王氏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若是蘇老頭說出什麼她認爲不合理的話來,大有立即就衝到隔壁去把朱氏薅起來罵一頓的架勢。
“老三問我,能不能先把狗娃和小偉倆娃先送去念書。至於小羊,過兩年大些再去……”
王氏聽了,正如蘇老頭料想的一樣,倒是沒有發火,半響才道:“哎,也不是我這個當阿婆的捨不得銀子,實在是狗娃和小偉根本就不是讀書命,吃不了這份苦……”
見蘇老頭不說話,王氏繼續說道:“就拿背那啥《三字經》來說,你看小羊背得多流利,倒背如流的。可你看看小偉和狗娃,結結巴巴,就跟你鋸木料似的聽着讓人胃疼……”
“再有,大早上的不用人叫,小羊自己就能爬起來到竹林裡背書。你再看那倆小子……哎,睡得跟圈裡的豬崽似的,雷都打不醒。”
蘇老頭一聽,沒有反對,這倒是實話。
但是,對於自己的大孫子,他還是有些自信,正想說,不去試試的話,朱氏甚至是李氏根本不會答應。
再說了,現在還沒分家,一應收入都是公中的。若是硬壓着不讓倆小子去,也確實不公平。
他還沒開腔,王氏倒是把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咋了,我不同意的話她倆還能翻天不成?也就是瞅着我們倆個老不死的好說話,心思就大了。還真是反了,大不了分家就是,好賴自己過去……”
這年代就是這樣,一個“孝”字大過天。
甭管什麼級別的官員,死了爹孃爺奶一樣要回鄉丁憂。而老百姓家,父母在,也是不敢輕易提分家的。否則,根本不用官府出手,族長村長什麼的就能輕輕鬆鬆把你料理了。
當然,由老人主動提出來的,另當別論,也還真有。
“好了,好了,你看你又急了,咋就鬧到分家的地步了?”
見王氏不說話,復又躺下,蘇老頭便放心了。他知道王氏不說話的時候,便是在思考事情的可行性。加之他說得這般清楚,想來王氏也不會反對。
也沒反對的必要。
蘇大山三兄弟都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是他還是王氏都沒有偏心的習慣。
除了一些小事上會“不自覺”地將蘇二山“忘了”,但在大事上卻從不含糊。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王氏在面對三個媳婦的時候底氣十足,腰桿子硬,從沒有心虛的時候。
除了那個下落不明的大閨女。
“這事就這麼定了,我覺得也行,去就去吧,大家省省就過了。只是,我剛剛算了算,這倆娃倒是有些運道,下個月不就正好是開蒙的日子麼……哎,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