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人的事情定下來後,因爲人手急需定下來,儘快開工,第二日一大早,大家便立即分頭行動。
王氏和大妮陪着蘇大山和蘇二山在書肆裡頂着,三丫和梨花開心地鼓搗自己的小攤,信心十足。
因爲蘇潤梔替她倆爭取了,王氏也同意了,從今天開始,二人的每日所得,只需上交一半給王氏即可。
阮氏和李氏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說事,爭取儘快上工。大家都開開心心的,除了蘇潤梔。
因爲大家一致認爲由他去找張時勇說這事比較好。
而且,連王氏都不知道就他一個人知道的是,他大姐大丫悄悄塞了雙襪子給他。
“姐,就一雙襪子,會不會有點……”
雖是新的,但蘇潤梔覺得這禮物既輕又有味道。
“啥也別說,他知道的。”說完就跑了。
蘇潤梔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不就是一雙自己做給未來男人的襪子,也值得大丫這樣害羞。反正已經定親了,做這個是不出格的。
見蘇潤偉正悠閒地喝着茶看着話本,蘇潤梔幽怨地拿着襪子出發了。他不想走路只是一個方面,實則還有不想去石頭村,因爲張贊家也住附近。
之前,也就是報喜的人上蘇家報喜後,他和蘇潤偉都上門去找過張贊,爲的是同窗之誼,爲的是安慰安慰他,爲的是鼓勵鼓勵他。
及至書肆開張,也曾邀請他來書肆坐坐,看看書,散心。
結果,人家心情不好,第一次第二次直接閉門不見,他倆等了許久,哪怕張母在一旁一通勸,最終也沒出來。第二次倒是見到了……
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說話也夾槍帶棒的,反正不好聽就是了,搞得二人一頭霧水。
他們自問沒得罪過他,且此次落榜跟他倆更無任何關係。
再說了,得了王氏的法子,張家現在也開始做粉條賣,每個月多少都有些進項。單單拿這個來說,他們蘇家就沒有任何對不起張家的地方。
最後,蘇潤梔覺得多半是對方的自尊心在作祟。
一個人有自尊心是好事,他也能體諒對方因爲落榜而受傷的心,情緒不好也是有的,但也要注意分寸和限度啊。
一來二去,無論是蘇潤偉還是蘇潤梔都不願去找張讚了。說白了,友情這種東西,不可能總是要求其中一方一直付出。若次次都是熱臉貼冷屁股的結局,那麼這段友誼是維持不了多久的。
走過樹林,到了那處分岔口,蘇潤梔熟練地朝石頭村走去。這條路他一個人走過很多次了,哪怕是同張贊一路,也走了很多次。
“幸好去張時勇家不用經過張贊家……”
蘇潤梔在心裡想到。作爲曾經關係極好的同窗,一起溫書的戰友,他也不想與對方鬧僵了。
主動打招呼可以,但不是今天。
等到他差不多要去縣學前再來吧。
到了石頭村,走過幾條田間小路,繞過幾座茅草屋,走過一小片林子,蘇潤梔終於來到張家門前。定睛一看,和上次定親前來相看的情況差不多,張家是典型的一進三合院,院子裡養着十多雞鴨,遠門不過是拿柵欄虛攔了一下。
“喲,這是……蘇家小哥,對吧?”
一個身材有些乾癟、面相刻薄、一說話就露出滿口黃牙的中年婦人笑着打量了蘇潤梔幾回,這纔想起這是同她小叔子定親的蘇家人。
只是,分不清是大房還是二房家的小子。
但不管是哪個,都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這婦人姓藍,是張時勇的大嫂,爲人精明,甚至到了吝嗇的地步,以至於以後每次見了,蘇潤梔都感慨她白白糟蹋了這個姓。
藍,多好的姓啊。
“是的,哦……嫂子,我來找張時勇大哥有點事,你能不能幫我叫他出來一下?”
算了,還是不叫嬸子,直接叫嫂子吧,不給大丫樹敵。
“哎,瞧你說的,什麼叫出來?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先進來坐着,我去給你叫他回來。他正在地裡幹活呢!”
對一蘇潤梔的一聲“嫂子”,藍氏還是歡喜的。
“這樣啊,嫂子,我就在這裡站着等也行。只是還要麻煩嫂子去幫我叫人。”
嚴格來說,他現在也算是男人,而不是男孩了。同一個這個年紀的女人待在屋子裡,有些長舌婦依然會亂說。倒不如就這樣在屋子外站着省事。
“你們讀書人說話怪好聽,怪客氣的……行,那你等會兒,我馬上給你叫人去。”
說着自己先咯咯笑了,搞得蘇潤梔有點莫名其妙。
這算是客氣,還是示好,又或者,他的行爲有些可笑?
藍氏一邊朝地裡走,一邊在心裡嘀咕,這蘇家人來找她小叔子有何事?想到對方小小年紀就是秀才公,又想到葉氏前日回來說了那書肆生意好到收錢收到手軟,她便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頓時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張家太窮了,葉氏倆口子卻堅持着不分家。一年忙死忙活忙下了,卻是頓頓清湯寡水,油葷更是難得一見。
她這小叔子倒是定了門好親事,只可惜與她無關。
到了地邊便開始喊,“娘,時勇,蘇家來人了!”
搞得葉氏一臉迷茫,同時又怪媳婦不知道多走兩步下地來說。沒看見兩邊的人都開始看他們麼!
張家大哥二哥和張老頭繼續幹活,葉氏和張時勇則快步走出紅苕地,將雙手在草地上劃拉了幾下,這纔將紅苕藤漿擦掉一些。
只是,依舊是黑黑的。
這段時間,因爲玉米杆已經砍掉了,地裡豁然開朗,獨霸天下的紅苕藤便開始瘋長。他們得將藤一根一根地翻過,以免在地上分叉長細須,影響收成。
這活極累,需要一直埋頭苦幹,半日才能擡下頭。
一天下來,眼睛都能弄腫。
而且苕藤上的汁液黏黏的,手一沾上,過會兒就能變黑。
“是蘇家誰來了?”葉氏板着臉問。
“是個俊俏的小哥,白白的,高高的,我也分不清是與時勇定親的那家還是二房那家的……我讓他進屋坐,他偏不進去,就站在屋外等。”
“嗯,走吧,快些回去,別讓人等久了。”
“娘,你說他來做什麼啊?”藍氏試探性地問道,同時在心裡祈禱葉氏最好快人快語,脫口而出,猜測一下對方過來的目的。
這樣一來,她就可以趁機提出自己的想法。
反正還未分家,無論張時勇賺多少,是需要拿回家的。
“我又不在家,也不是神仙,咋知道人家怎麼想的?”葉氏沒好氣地回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弄得藍氏一臉便秘模樣,卻也生生忍住沒有還嘴。
這個節骨眼上,她還是拎得清的,鬧僵了可不好。
到了家門口,果見蘇潤梔站在那裡,玉樹臨風的。
“哎,你來了,等久了吧?快,快進屋坐坐!老大家的,去泡碗茶來!”
藍氏聽了,撇了撇嘴,心道沒這個條件,幹嘛要打腫臉裝胖子。再說了,那茶葉還是定親的時候人家蘇家的回禮,此刻拿出來待客真的好麼!
“嬸子不用客氣,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你們的……想法,一會兒就回去的,家裡還有事呢。”
葉氏聽了,心裡一喜,她有預感,多半是那件事了。臉上不顯,果聽蘇潤梔略微做了鋪墊問候了張家人便直接說道。
“嬸子你們也看見了,店裡忙得很,我阿婆我娘我嬸我姑她們又想繼續租鋪子賣酸辣粉,我過幾天也要去縣學唸書了,所以商議之下我們想請時勇大哥去店裡幫忙,就是不知道你們忙得過來不,方不方便……”
“哎,忙得過來,忙得過來,他隨時都可以過去的。”
葉氏聽了,喜不自禁,心道果然是心想事成。一直在後面偷聽此刻才端了茶水過來的藍氏卻是羨慕的直冒酸水。
“至於工錢,一天二十個錢,吃的話就跟着我爹我二伯他們一起吃,睡在後院,嬸子,哥,你看這樣行不?”
雖然開心,但還是要假把式虛推一下的。
“哎,都是自己人,依我說,這工錢就算了吧……”
“是啊,能幫上忙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不要錢……”
蘇潤梔自然堅持要給。
很快,雙方就愉快地決定了。
“如果沒問題,那明天一大早大哥就來幫忙吧!嬸子,時勇哥,嫂子,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葉氏幾人又挽留了一下,這才放蘇潤梔走了。
“娘,時勇,能不能跟蘇家小哥說說,讓得貴也去店裡幫工?他才十二歲,卻日日跟着大人下地,你們瞧瞧纔多高?我也不指望他拿錢回來,只要能長得好就行。”
對此,葉氏沒有給她任何希望和幻想。
“誰家的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也不只他一人這般。再說了,你以爲那鋪子是我們開的,想讓人進去就進去?時勇爲何能去幫工,這不用我說吧?”
藍氏不過是隨口爭取一下,見根本行不通,卻也不惱,立刻換了副嘴臉開始討好葉氏,心裡想的卻是,一則張時勇得的月錢是要拿回來的。
第二嘛,不過是再等半年左右的時間,大丫就要嫁過來了。她可是聽葉氏說過,對方是有做銀絲面手藝的。
到時候,倆人成了妯娌,先讓葉氏和張老頭分家,不用對方出手,記她一份情:哪有女子不喜歡自己當家,自己管錢的?
她再擠幾點眼淚,說說自己的難處,就不信對方不肯教她這門手藝。
不過,她到時候就會明白,人算不如天算。也不是大丫倆口子不肯教她,實則是人家直接搬走了,在縣裡落了腳,理由多的是。
張時勇沒有再下地去幹活,而是將衣裳換了,洗了身上的髒衣服,又簡單收拾了,就等着明日去幫忙。
而蘇潤梔剛剛走到林子邊緣,還沒進去呢,就碰到了他今天不想看見的人,張贊。
雖說到底也沒什麼,但架不住尷尬啊!
“歐……張贊,好巧啊……在打豬草啊!”
雖然尷尬,蘇潤梔還是選擇了主動打招呼。
張贊原本在附近打豬草,結果遠遠地就看見蘇潤梔了,想躲都來不及了。真是巧,在這裡都能遇到。
蘇潤梔不知道是,在張贊心裡,他和蘇潤偉的存在就像是某種意義上的提示和耳光,提示張贊,扇打張贊,他的兩個同窗考上了,他這個比他倆還大的卻落榜了。
因此,他不想見到二人,一點都不想。
“嗯……是的,你來這裡做什麼?”
等話說出口,他又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咄咄逼人。
“哦……我來這裡找個人說點事……要不,坐下聊會兒?”
張贊見他沒生氣,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好的……走,咱們去那邊,那裡有棵很大的皁角樹,樹下很是涼快。”
別以爲秋天的太陽就沒有威力。
事實上,秋天的太陽該烈的時候一點都不含糊,一樣曬人得很。
“要去縣學報到了吧?”張贊面無表情問道。
“嗯,快了,還有幾天時間。”
“哪天走?到時候我來送你……對了,小偉怎麼打算的?”
蘇潤梔這裡根本不用操心,可以拿着相關證明直接去縣學報到,蘇潤偉卻是沒資格進去的。某種意義上來說,和他其實差不多。
“定在十二那日。我二哥也跟着一起去,家裡讓他去縣學附近尋個不錯的書院繼續唸書。那個……你呢?”
聞言,張贊沒有立刻說話。
剛開始的時候,他是鐵了心不再繼續唸了。結果,張父張母聽了又哭又鬧,搞得雞飛狗跳的。這麼多天過去了,他也跟着家裡幹了一段時間的農活,這才發現無論自己多麼努力,幹得都不如其他人好。
例如,最簡單的翻紅苕藤。
其他人翻得又快又好,他呢,足足練習了好幾天,卻依舊不是把紅苕藤直接從地裡扯出來,就是攔腰折斷。
所以,他今日依舊是負責打豬草。
“我想繼續念下去,明年再試試。”
說出這句話,張贊愣了一下,連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張母苦口婆心地又哭又勸,他卻全然聽不進去。哪知,不過是和同窗聊了幾句,自己卻想通了。
“那你是在家裡自己溫書還是去縣裡?若是要去縣裡,我們可以一起去……對了,你還記得我和我二哥寫了本小冊子吧?如果你想要……”
蘇潤梔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心軟的**病又犯了。
其實,普天之下,不管哪個省,能中秀才的人原本就極其有限,更多的,是他們看不見的落榜的人。
如果都像他這樣動不動就去幫,根本幫不過來。
只是,等他真正踏入官場、吃了虧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毫無原則地心軟和幫人,真的要不得。
而且,他還犯了一個大錯,那就是曝露了自己就是蒹葭的信息。哪怕張贊此刻還未反應過來,後面細細一琢磨就能對上。
“嗯,給我一本吧!至於去不去縣裡,我還需要考慮一下。對了,你們的秀士館開業了沒?”
好吧,人家壓根就把這事給忘了。開業前他可是來邀請過對方的。
“嗯嗯,開了開了,要不明日你過來瞧瞧?接下來這幾日我哪裡都不去,就準備在書肆裡溫書。你也知道,一去報到就要考試的。”
“那好,那明日見。”
蘇潤梔走近樹林,一下子便覺得更加涼快,心情也更好了。原來,把話說開是這種感覺。
只是,他完全沒想到,比起後面的複雜,這一次的“結”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麼。因爲這一次是完全可以解開的,三言兩語就行。
而後面的結,卻是死結,根本無解。
一段友誼死亡的時候,不管再心痛,哪怕雙方一起努力,卻也不一定救得活。就好比一盆花,原先開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葉子枯黃,植株幹萎,令人措手不及。
但其實,這花的根已經爛了,完全沒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