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的大名府通判,河北路宣撫使文彥博終於到了。.
接到任命之後,以一個恰當的速度離開故地,前來大名府。很顯然,文彥博深思熟慮過,對速度和時間把握的十分嚴格。
畢竟眼下的河北路不平靜,去早了見到落敗的韓相公難免有些尷尬,韓琦雖然倒了,可文相公並不認爲他會一蹶不振。雖說要整肅他在河北的關係網絡,卻也不希望從一開始就與韓琦交惡。有肅清河北的任務,與韓琦搞的太對立並不太好。
文相公相信,時間稍微長點,韓琦自己就待不下去了。他肯定也不願意見自己,甚至也不願意見林昭把!不過也說不好,其中還有個變數,那就是工部侍郎,威遠侯林昭。
博州發生了什麼,文相公自然一清二楚,透過表象,背後深層次的東西自然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林昭好生厲害,放翻雲覆雨之間便將博州擺平了,讓韓相公吃了那麼大一個虧,最終也無話可說。殺了人家侄子,然後還讓這樣一個強勢之人丟官,那絕對是本事。
不過與韓琦的看法相同,文彥博也認爲這一切實際上是官家趙頊的意思,多半是他授意的。林昭不過是個執行者,做的比較漂亮,不過也略微有些過分。林昭的真實身份是個秘密,他們並不知道,故而想不到林侍郎另有目的,只能夠按照所謂的常理來推測,偏差是必然的。
不過,也正是因爲這件事,給人一個很好,很及時的提醒!
趙頊這是在剪除老臣的勢力啊!文彥博不由感嘆,古往今來,君臣之間的關係莫不如是。年輕的皇帝依靠老臣們的支持登上帝位,最終爲了鞏固權力,覺得老臣們有些礙事了,會威脅到皇權,於是乎一一剪除。
恩將仇報?
臣子是沒有資格指責皇帝的,更沒有誰天真地和帝王講恩情,這是必然的結果。只要沾染上了權利二字,這樣的情況便不可避免,已經算得上是一種規律了。
趙宗實在一批人的支持下登上了皇位,可惜在位不過四年,甚至尚未穩固自己的地位,來不及打壓老臣就一命嗚呼了。於是乎這個任務理所應當地順延,落在了趙頊身上。偏巧這位官家和他爹一樣,都是姓情涼薄之人,故而這方面做的也就更加的變本加厲。
趙頊上臺來都做了些什麼?文彥博可都是看在眼裡的。他和富弼、韓琦、司馬光等幾位有實力,有影響的老臣幾乎全部被貶地方,意思已經很明顯不過了。文彥博有時候覺得,趙頊之所以重用王安石搞變法,只怕不只是爲了富國強兵,是否有藉此打擊老臣,掌控權力的意思呢?
這個皇帝不單純,做出來的事情也就不簡單。
黨爭自古以來就有,皇帝有時候可以容忍,甚至是縱容下面的大臣起相互爭鬥,只有這樣才能分化瓦解,各個擊破,將他們全都牢牢掌握在手中,以分權達到集權的效果。可是黨爭是要有度的,皇帝必須把握好這個程度,並且要有足夠的力量來穩定局勢。如果出現意外狀況,至少可以控制局面。
可是而今的大宋朝,新舊兩黨之間的鬥爭已經越發的白熱化,可趙頊都做了些什麼?依舊是一味支持王安石,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鬥爭的臨界點早已到來。這般情況下,已經漸漸不受他控制了,卻依舊沒有什麼控制措施。
趙頊,多少有些玩火自殘的意思!大宋江山會被他搞成什麼樣,真的很難說?也讓有些擔心啊!
文彥博知道,可是有些話他是不能說的。以趙頊的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去其他人的勸說,何況自己的身份也很敏感。
這次趙頊在河北路的動作,很明顯是要拿掉韓琦,這是要全盤清算的節奏啊!他真的坐穩江山了嗎?離開汴京的老臣都容不得?
這是一種訊號,一種讓人感覺有些危險的訊號。
韓琦的下場,文彥博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輪到自己。不過情況應該比韓琦好一些吧!
雖說同爲宰輔,可韓琦本身更懂得經營,爲了支持趙宗實登上皇位,韓琦拉攏的人也不在少數,是一股很強大的政治力量。加之英宗朝的殊榮,使得韓琦的影響力首屈一指,那麼危險程度自然也就最高了。
相對來說,自己更低調一些,自從英宗朝開始地位和影響就開始有所下降,在朝中的影響力絕對比不上韓相公。而且韓相公的受寵程度也是最高的,從他開刀,便可起到真正的威脅作用,從而做到殺雞儆猴。
沒錯,趙頊應該不會大開殺戒的,至少短時間內不會。韓琦這裡是一個警示,只要大家聽話,趙頊會給彼此都留點體面的。
再者,自己可不像韓琦那麼囂張。博州的事情如果韓琦主動一點服軟,說不定就不會這麼嚴重,到底是他那個侄子太不成器,又正好遇到了林昭這等狠角色,不出事纔怪。由此可見,子侄的教育還是很重要的。
好在自己的幾個兒子都還不錯,考中進士的,進入太學的好幾個,餘下也都潛心讀書,別多不說,道德艹守那是沒的說,不至於像是韓俊那般不成器。尤其是六子文及甫,是文家最希望的好苗子,文彥博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偏愛,以及特別的期望。
故而一直留在身邊,讓其悉心讀書,比如這次來大名府,同時讓其隨行的。人還年輕,好好讀書,沉澱姓子沒有壞處。文彥博不想讓這個兒子與紈絝子弟們混在一起,沾染上那些不好的習氣,也不希望兒子過早的入仕,好苗子卻也容易夭折。
索姓在身邊多留紀念,讓他好好學,無論是學問還是見識,尤其是爲官處事之道都有長進之後再說!正是因爲文彥博這樣的特別的關照,悉心教導,使得文及甫越發的優秀。纔會有二十八歲以吏部員外郎身份出知陝州,一時間名動天下,甚至還引發了一場朝堂風波。當然了,二十八歲似乎還是很年輕啊……
並非人年輕就不能入仕,人家林侍郎不就是個顯著的例外嗎?一點也沒有看錯,熙寧元年初次接觸道林昭的時候,文相公就發覺此子非同一般,前途光明。尤其是身上還有諸多的閃光點,正是因此,文彥博才特意讓兒子與林昭多接觸的。
而今的事實證明自己當初的決定沒錯,林昭的表現比想象的還要優秀,在河北路弄出的動靜,足以讓整個大宋朝爲之動盪。
他也正是變數的存數!
韓琦會不會就這樣灰溜溜地走了?會不會在臨走的時候給林昭反戈一擊呢?他們在河北路會不會還有一番鬧騰?
文相公不想參與其中,有些事情還是置身事外比較好。不過文彥博心中隱約有種期待,看看林昭到底如何應對?能讓老同事,老對手的韓相公吃癟,林昭的本事可是不小,甚至還在自己之上。
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文彥博才略微延遲了行程了,當然了拖延時間太長也不行,那樣可就是懈怠了。再者,河北路的事情千頭萬緒,治河與防禦遼國這兩個問題便十分緊迫,故而也不能太過分。
大名府還是一片平靜,文彥博有些疑惑,韓琦幾時變得這般願鬥服輸?難道他是束手無策?如此局面有些奇怪啊!
文相公連連搖頭,讓同車的文及甫很是疑惑,問道:“父親,你是在思索何事?可是大名府的局勢?”
“是啊,很奇怪啊,難不成我預料錯了?”
“哪裡錯了?”文及甫道:“林昭沒有等父親便開始治河,雖說有些不妥當,卻也是爲了趕時間,抓機會……”
文彥博無奈笑道:“你想哪裡去了,這件事林昭做得對,無論怎樣,爲父都不會有想法的。治河乃國之大事,豈能因爲一兩個人的利益而延誤?若是那樣,我們與韓俊與範季雲等人又有什麼區別?”
“父親大人教訓的是,孩兒記住了!”
“嗯!記住,永遠不要執着與一時的得失,那樣容易因小失大!尤其是不能因爲一時的得,埋下衰落或者敗亡的禍根,人不能太貪心!”饒是如此,文彥博依舊諄諄教導一番,然後悠悠道:“其實這是好事,若是當真我在反而不美,治河雖然是大功勞,甚至可以青史留名。可是我文家目前,這樣的功勞最好還是少些爲妙。”
“父親的意思是?”文及甫身子一震動,低聲道:“父親是擔心類似韓琦那般受到官家猜忌?”
“猜忌是必然的,韓琦之事近在眼前,趙頊前腳讓他走,後腳讓我來。除了給他料理河北路的爛攤子,徹底拔出韓琦的根基之外,未嘗不是故意讓我看看韓琦的下場,然後乖乖的聽話……”文彥博在朝中經歷數十年風雨,早就練就了一雙慧眼,一下子便能看穿趙頊的心思。
文及甫也是一陣陣的發冷,父親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他隱約能夠體會到一些。同時對趙頊也有幾分埋怨之情,這個年輕的皇帝太過涼薄。
“不要緊,他而今還有用到我的地方,只要低調點,應該不要緊的。”文彥博笑了笑,雖說是事實,可是言語之間似乎有寬慰兒子,甚至是寬慰自己的意味。
除非是急流勇退,徹底的離開官場,致仕回老家,否則皇帝的猜忌是必然的。是否有一天會如同韓琦那般下場,文彥博自己也說不清楚,前路漫漫,着實難以預料。可即便是如此,他們都是願意繼續冒險前進的。
雖說已經五六十歲了,可是讓他就這樣放棄手中的權力,以及現有的地位致仕,似乎也不合適。風風雨雨數十年,豈會因爲這一丁點的事情而畏懼?不經意間,權力與過去數十年的經歷都讓人留戀。即便是文相公這樣目光通透之人,依舊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急流勇退。
既然做不到,就必須要做好迎接可能到來風暴的準備!
文相公已經做好打算,河北路的事情他會盡心盡力,務必在短時間內穩定情況,然後將一個趕緊的河北路交給趙頊,自己不過多沾染。文彥博不想成爲韓琦第二,以這等低調避讓的開始,也不知道能否倖免。
一切的決定權都在趙頊身上,那小子會怎麼做?即便是文彥博這等歷經三朝,閱人無數的老手也無法肯定。趙頊比想象的要可怕,和他老爹是一個德行,也許當年讓趙宗實登基就是錯。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仁宗皇帝無子,這傢伙是最合適的人選。當大部分的人都支持他的時候,自己能例外嗎?在立儲那件事上,文相公只是多次勸說仁宗皇帝確立儲君,至於儲君的人選,他並不像是韓相公那般積極熱衷。
一切都是徒勞,根本沒有更改的餘地,誰讓仁宗皇帝沒有兒子呢?若是有另外一個選擇,當時又會是怎樣的選擇?
算了,已經過去許久了,想這些也都是徒勞,文彥博輕輕搖頭,止住了思緒。
“及甫啊,到了大名府之後,你和林昭多接觸接觸!”片刻之後,文相公的重點又回到了兒子身上。
“是!”
文彥博囑咐道:“不是讓你和他去拉關係,這個不必要,我是要你從他身上學習,你們是同齡之人,他可比你們任何一個都出色。”
“是,孩兒會的。”文及甫爲人很謙和,並不會因此而心生埋怨或者是嫉妒。反正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他們與林昭的來往也從來不曾斷絕,早已經習以爲常了。
“父親,林昭在博州只需要殺人就是了,何必非要用亂馬踩踏那等慘烈方式呢?”文及甫對那等有些不太人道的方式略微不太苟同,在他看來完全沒有必要,也很不理解林昭的用心。那種情況下,在博州直接開導問斬纔是正常之舉,來曰也不會受到非議。可是林昭並未如此,而是選擇了極端。
“是啊,此事爲父也頗爲費解,當時的情況,確實沒有那個必要……”文彥博很肯定,那不是趙頊的意思,對韓琦的侄子,出手不必,也不能太重。那麼只能是林昭自作主張,他的目的又何在呢?那麼掩人耳目的說辭,根本瞞不過文相公。什麼民心所向,壓根就是他林昭的本來目的,可是他爲什麼要那麼做呢?
因此得到的東西似乎不多啊,從爲官之道的角度來看,完全是吃力不討好,沒有那個必要啊!難道林昭當真只是爲給那些枉死的百姓報仇?如此倒是一片赤誠之心,着實難得。可是除此之外,就沒有一丁點別的什麼心思嗎?
“林昭身上有許多的非常之處,你與他多接觸接觸,看看能不能發掘點什麼,這對你的歷練都是有好處的。”以文相公而今的地位和資歷,要看透一個後輩晚生很容易,可是對於林昭,文彥博輕輕搖頭,這個年輕人太過深邃,當真是看不透啊!此去河北路,與之接觸肯定比較多,看會不會有什麼發現吧!
“是!”對林昭接觸,文及甫不排斥,反而很信息。一方面他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另外一方面,林昭的特別之處也確實讓他好奇。
“春闈在即,替爲父給你四哥送點滋補品回去,讓他讀書之餘保養好身體!”文相公也並非完全偏愛,對幾個侄子都比較關心。尤其是四子今年正要參加科舉,文彥博自然就更加上心了。
兒子有多少斤兩他是知道的,想要中進士,成爲天子門生可不容易。不過饒是如此,文彥博也不打算動用自己的能量來做什麼。以權謀私可不是什麼好事,文相公不想晚節不保。再者,揠苗助長反而有害處。
即便是想辦法將他兒子推到那個位置上,他又能否待的下去呢?如果在因此惹下點什麼麻煩,那可就是天下的禍事了。
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的!
“好的!”文及甫答應下來,心裡想着自己什麼時候能參加科舉,小鳥的翅膀已經逐漸變硬,有躍躍欲試,跳出牢籠的趨勢!
文彥博看得出兒子的心思,悠悠道:“及甫莫要着急,該來的始終會來的,你現在要想着,是否一定能夠勝任?如果沒有較大的把握做好,就千萬不要着急下手,更不可好高騖遠!”
“是,父親大人教訓的是,兒子記住了!”文及甫總算是明白了,自己何時可以外放,父親會爲自己把握時間的。在這之前,唯有安安靜靜地讀書,不斷積蓄實力和見識,等待着機會的到來。
就這樣談話,文相公一路上似乎一直在教育兒子,思緒也一直很遠,很深沉。不知不覺間,也就來到了大名府。
而工部侍郎,威遠侯林昭早已在大名府等候多曰,恭候文相公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