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一日不見
蘇尚書訕訕的,“老夫老妻了,我還信不過你麼?不過是太夫人有了年紀,又偏疼小九,怕她老人家操心罷了。”胡亂說了幾句門面話,見妻子也不理會他,臉面上下不來,實在沒意思,出去到書房睡了。
蘇尚書夫人身邊的嬤嬤勸道:“夫人有話好好跟老爺說,何必嗆着他?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夫人給他留幾分顏面豈不好。”只有籠絡男人的,哪裡攆男人的?您這邊攆走了,正中後院那幾位的下懷。
蘇夫人冷笑幾聲,“打年輕那會子他便好個女色,不管在外面胡鬧也好,在家裡折騰也好,我何曾管過他?如今我熬到這份兒上,兒子已經娶妻生子,女兒也已風風光光出嫁,還要忍着他讓着他,我圖什麼。”他自己欠下的風流債,憑什麼妻子替他償還,還要看他臉色?小九他若想交給我,依着我管教;不放心交給我,立馬送走。
嬤嬤見狀,只得罷了。蘇九的親孃是早已亡故的,所以纔會送到京城太夫人膝下撫養,因此後宅府並無人幫她,替她求情。蘇九抹了半天眼淚,實在盼不來救兵,只好認命的跟着教引嬤嬤學規矩。
她從前在京城,太夫人縱容她,嬸嬸們對她不管不問,從沒人正經八百的教過她什麼,不過是跟着姐妹們上學做功課而已。就算她哪裡學的不好,嬸嬸們當做看不見,太夫人年紀大了顧不到--她之所以被送回南京,就是因爲到了要說親事的年齡,太夫人氣力已衰,實在沒那個精力,嬸嬸們推三阻四的不兜攬,萬般無奈,纔回家求助嫡母。
和蘇九一樣,程帛回到程府之後,也被程太太勒令閉門思過,不許再外出。秋姨娘一聲不響的去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程御史夫婦叫過去臭罵了一頓,立逼着把程帛放出來。
程御史滿臉陪笑,“孃的身子要緊,氣壞了您,兒子媳婦罪過可就大了。”他這話跟往常一樣,是要息事寧人、順着老太太的意思。他這麼一表態,程太太跟着服軟,夫妻二人低眉順眼的認了錯,事情就算揭了過去。
程太太這回卻是氣定神閒的,微笑說道:“娘年前纔跟我說過,要給二丫頭尋個高門弟好人家,方不辜負了她這才貌。娘您想想,高門娶婦,最重什麼?自是性情人品了。若是連場面上的事也圓不下來,如何使得。二丫頭在蘇府的言行舉止實屬不當,咱們不管教她,難道還慣着她不成。即便咱們能慣着二丫頭,難不成往後夫家也能慣着她?不如早早教好了,大家省事。”
程太太這番話並沒有打動老太太,卻打動了程御史。正是呢,二妞眼下是擇配,往後嫁了人還要持家呢,有個什麼行差踏錯,夫家豈能容許?爲着孩子好,不如趁着她年紀尚小,該教的都教給她,省的往後吃虧。
老太太還在大發脾氣,程御史使了個眼色給程太太,“你先出去,有我呢。”程太太低低笑道:“仰仗老爺了。”衝着老太太福了福,也不等老太太發話,仰長而去。
程太太出了婆婆的屋門,心胸頓時爽快了,臉上也有了舒心的笑容。回到上房,程希早等着了,親手斟了杯熱茶遞過去,輕聲問道:“娘,如何了?”
程太太愜意喝口熱茶,“女兒,你的法子興許管用,這會子你那好爹爹正在勸老太太。”還真讓你說對了,他不是不能開口對老太太說“不”,端看怎麼着對他最有利。
“什麼我的法子,那是和阿遲、冾兒一道商量的法子。”程希脫口而出之後,紅了臉,“橫豎咱家的事也瞞不過她們,不如實話實說。”程帛都在西園住了那麼久,有什麼事是西園、阿遲不知道的。
程太太臉上的笑容隱去了,“這可怪不着你。秋姨娘都登堂入室了,安太太、安小姐有什麼猜不着的?說起來是咱家失禮,光明正大由着個姨娘去了親戚家,可讓親戚如何是好呢。女兒,是娘沒用,從前沒想清楚這利害。”總以爲丈夫和自己一樣很無奈,誰知道不是的,根本不是。
程希乖巧的替她捶着肩,“娘怎麼會沒用呢,娘最厲害了!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人,穿衣吃飯都指着您,內宅事務都指着您!”
程太太舒服的閉上眼睛,“力氣再大點兒,再大點兒,嗯,這力度正好。”有這麼體貼的親閨女,上緊的給她覓戶好人家,風風光光把婚事辦了,纔是正經事。其餘的,什麼姨娘爭寵,丈夫跟自己不一心,老太太糊塗愛挑理,隨他去。女人到了自己這個年紀,不是過丈夫,是過兒女的。
程太太嘴角噙着絲滿足的笑意,有一搭沒一搭的跟程希說着話,“……安家小姑娘雖有些清高,爲人是很好的。阿遲麼,往日看着只覺她玉雪可愛、無憂無慮,不想也是個有主意的。”有主意好,女孩兒家若是太溫順賢良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阿遲生的實在是好,性子也好,這樣的姑娘若是能說回來做兒媳……?程太太腦中才閃過這個念頭,沒多久便泄了氣。就憑着自家這份亂,老太太這份難伺候,徐家心肝寶貝一樣的女兒哪裡肯嫁過來?別妄想了。
程希乖巧了一會兒,趁機請求,“明日古主事家有年酒,寧少卿家也有年酒,阿遲、婉兒都去寧少卿家,您帶我也去好不好?古主事家,父親和哥哥去便好。”
程太太哧的一聲笑了,“真真你們要好的,好像一天不見都想的慌!去吧去吧,橫豎還有你爹跟你哥,兩家都不耽誤。”程希甜甜笑着,跟程太太說了無數討好的話,逗的程太太極是開懷。
雖是過年期間,安冾也時不時的邀請阿遲過去西園商量新荔園的規劃。徐述、徐逸便興致勃勃的跟了過去,或是張勱,或是華山老叟帶着他倆玩耍,回回玩的盡興。
這天安冾請阿遲過來,把侍女們全都打發到側間,跟阿遲說了一會兒正事,品茗談天,“我才這麼小,我娘都惦記着給我說親事了,好不討厭。我不喜歡她看的那些人,我就喜歡我爹這樣的,相貌又好,又懂治水,還體貼妻子,縱容兒女。”安驥在寶貝小女兒安冾的心目中,就是世上最神氣的男人,最好的男人。
安冾這番話若是說給旁的小姑娘聽了,毫無疑問會被嗔怪,會被阻止,阿遲卻不以爲意,“令尊這樣的男子極爲難得,難怪你這麼想。”
安冾端詳着手中的青瓷茶盞,“徐姐姐你呢,也喜歡徐伯伯那樣的男子吧?”徐伯伯也很好,雖不像爹爹那麼清瘦,可是也不胖,很好看的。
阿遲跟安冾一樣淡然,“不一定啦,像我爹爹似的當然好,不像也無所謂。男子之美,可以溫文爾雅,也可以清癯脫俗;可以風姿秀異,也可以英氣逼人。只要好看、順眼,就行。”
安冾大起知音之感,“徐姐姐你也喜歡好看的男子?跟我一樣啊。我跟我娘說,選男人第一要好看,被她罵了一通。”阿遲很正經的說道:“極有可能天天要見到的人,不好看怎麼能行,那也太受罪了。”美好的異性誰不喜歡呢,男人喜歡美女,女人喜歡俊男,再正常不過。若是挑選伴侶,考慮到今後白天會經常見面,晚上要一起睡覺,當然要挑個好看順眼的,纔不委屈自己。
隔壁好像有椅子倒地的聲音傳過來,安冾皺皺眉,“小雨!”一名身段苗條的侍女應聲而至,陪笑回道:“表小姐,隔壁有個毛手毛腳的小丫頭當值,不小心把椅子帶翻了。表小姐您看,該怎麼罰?”
安冾板着小臉,“讓她往後小心點。”並沒有罰人的意思。她自小受安驥、張憇的教導,待下寬厚,極少處罰。在安家,若是類似這樣的小事,不過是訓誡幾句而已。
小雨曲膝道了謝,知道安冾不喜人奉承,也沒多說,退了出去。沒多大會兒,小雨又進來了,滿臉陪笑,“表小姐,姑太太請您過去,有要緊事。”
安冾不肯去,“我陪着徐姐姐呢,哪能動彈?”接徐姐姐過來的時候,我答應過徐伯母,要好生陪着徐姐姐的,怎能失信於人。吩咐完小雨,安冾又轉過頭小聲告訴阿遲,“也不知有什麼急事。徐姐姐你不知道,我娘口中的急事,通常根本不急。”
阿遲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快過去吧,不必跟我客氣。我一個人畫畫圖,倒清靜。”安冾交代小雨好好服侍,小雨陪笑道:“您放心,佩阿姐姐和知白姐姐都在側間呢,徐大小姐若有招喚,隨叫隨到。”有貼身丫頭在,還怕徐大小姐不自在麼。
安冾走後,阿遲一人靜心畫圖。這間屋子的牆壁下面是青磚,上面是雕花黃梨木窗,吱扭一聲,牆壁上推開一格木窗。阿遲擡頭望去,熟悉的白髮老人正眉花眼笑看着她。
“女娃娃,給你看個稀罕物事好不好?”華山老叟嘻笑問道。阿遲一本正經,“我不愛看難看的東西,您千萬甭給我看希奇古怪的物事。”
華山老叟樂的跟什麼似的,“不難看,好看的很,好看的很。”阿遲善解人意的說道:“若是好看,那我看看無妨。不過老爺爺,您若是很費事,那便算了。”
“不費事,一點不費事。”華山老叟話間才落,阿遲眼前一花,身邊的兩張玫瑰椅上已並排坐了兩個人,一位是白髮的華山老叟,一位是白衣張勱。華山老叟是笑咪咪的,張勱俊臉微紅,一動不動。
“稀罕物事?”阿遲看看張勱,不確定的問道。華山老叟大樂,“女娃娃,你看看他,跟常人有何不同?”阿遲仔細瞅了兩眼,恍然大悟,“老爺爺,他好像不會動!”那種不動,不是正常的不動。
華山老叟大爲得意,“女娃娃有眼光!”阿遲好奇的湊近張勱,“老爺爺,這就是您說過的點穴功夫吧?您點了他的穴,他就不會動了?”
張勱的臉更紅了。華山老叟看看徒孫,看看阿遲,心中快活,“女娃娃,這算不算稀罕物事?”阿遲輕輕伸手,試探的推推張勱,口中說道:“算,算。”推不動呢,真好玩。
“時辰快到,阿勱很快能動了。”華山老叟樂呵呵想着,也不跟阿遲道別,輕飄飄穿過推開的窗格,走了。傻小子,這麼好的機會,你總該能一親芳澤了吧。
阿遲手下加了把勁兒,還是推不動張勱。反正推不動,阿遲也不打別了,圍着張勱轉了幾個圈兒,看夠了這稀罕。最後,阿遲忽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據說被點了穴的人眼珠子會動!趕緊看看,是真是假。
阿遲趴到張勱面前,細心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呢,黑寶石一般明亮,海洋一般深邃,越看越深,越看越是璀璨瑩然,光彩流轉。
“好看麼?”不知什麼時候,張勱能說話了。他低頭看着眼前豆蔻年華、滿臉好奇、神情專注的少女,柔聲問道。
“好看。”阿遲依舊凝神看着張勱的眼睛,脫口而出。張勱微微笑了笑,好看,那你多看一會兒好了,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