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郴臉色蒼白、眼神悽楚,阿遲心痛父親,柔聲跟他說着話,跟哄孩子似的,“爹爹您坐過來,咱們慢慢商量着處置,好不好?”
徐郴驀的驚醒,十分羞愧。自己還不止一次跟仲凱說過,要體貼阿遲,不可令阿遲憂慮。結果自己這做父親的倒在阿遲面前失魂落魄的,讓孩子擔心。
“爹爹去求你祖父。”徐郴坐到阿遲身邊,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神情平靜,“你祖父很疼愛兒孫的。阿遲,這事爹爹會做好,你安安生生養胎,不許胡思亂想。”
阿遲乖巧的笑着,“是,聽您的,不胡思亂想。爹爹,祖父疼愛兒孫,該是會答應您的。可萬一要是不答應呢?爹爹,我是說萬一。”
徐郴臉又白了。阿遲忙低聲說道:“女兒有個想法,爹爹您聽聽是否可行?”慢慢把自己的打算講了講,徐郴點頭,“聽我阿遲的。”
送走徐郴,阿遲終究還是不放心,命人請來師公,“師公您是大俠客,行俠仗義救回人吧。”師公眉花眼笑,“我老人家已是多年不做這個營生了,如今能重操舊業,再作馮婦,好啊!”
阿遲算是徹底放了心。
徐郴出了魏國公府,直接奔赴正陽門大街。徐首輔這晚入值文淵閣,不在家裡住,徐郴心不在焉的和殷夫人等寒暄過,開口問道:“素心呢?”他沒有看到徐素心。
殷夫人板起臉,面色不悅。前頭人留下的這兒子真是不懂事,問那倒黴的丫頭做什麼?那丫頭既已嫁到嚴家,嚴家又遭了難,她若性子剛烈,該一死殉節纔是。還有臉回徐家,真是厚顏無恥。
徐二爺尷尬的咳了一聲,“大哥,素心病着,不便見人。”他倒真沒撒謊,徐素心被接回來時已是六神無主,回到徐家後被殷夫人、徐二太太諷刺着,丫頭侍女們怠慢着,確是一病不起。
徐二太太淡淡道:“素心這是心病,藥石無靈,怕是好不了了。我連壽材都給她備好,衝一衝,若能好,是她的造化;若不好,也省的到時忙亂。”
她這話說的非常之無情。奇怪的是,徐二爺這親爹,殷夫人這親祖母都在場,竟沒一個人出口訓斥,好像她說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徐郴氣的手腳冰涼,臉色白了又白,說不出話來。徐二爺有些訕訕的,“小人兒家身子不健壯,長輩們也是白疼她了。”
徐郴胸口一疼。聽聽徐陽這話意,竟是已不打算爲素心請醫延藥麼?“拿我的名貼,請湯御醫過府。”徐郴強打起精神,吩咐道。
徐二爺不大好意思。他雖一直待徐素心冷淡,究竟他也是徐素心的親爹。這會子親爹在一邊乾站着,大伯父憂心起侄女來,好不令人難堪。
徐二爺含混的反對了兩句,徐郴沒理他。殷夫人和徐二太太都想開口反對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讓他折騰去。”婆媳二人心有靈犀,“老爺正不待見素心呢,他如此作爲,必是連他一起厭棄了。”
徐三爺、徐三太太一直老老實實的在一旁站着,閉口不言。依着徐三爺夫婦的意思,素心又不是自己看上了嚴慶的兒子,死活要嫁他,是奉了祖父之命,無奈之舉。既然這樣,素心大歸回徐家,徐家便是不能保她錦衣玉食、舒心暢意,總要讓她吃碗安樂茶飯吧。誰知是作踐的病了,又不給請大夫,把素心往死裡逼。
他們確是不贊成的,可這若是徐首輔的意思,他們不會說半個“不”字。徐素心是他們的侄女,又不是親閨女。
湯御醫和徐郴有些交情,沒多大時候,湯御醫便乘轎前來,給徐素心診了脈。“小小年紀,怎心事如此之重?”湯御醫皺眉,“身子是自己的,你自己不保養,讓做大夫的人有什麼靈丹妙藥?”
徐素心本是呆呆愣愣的,聽了湯御醫這名爲責備實是關切的話語,眼淚奪眶而出。
徐郴不只給徐素心請了御醫,更嫌服侍徐素心的丫頭不得力,差人從燈市口大街調了兩名侍女過來,貼身服侍徐素心。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冷眼看着,笑意浮上臉頰。老爺提到她便厭惡之極,恨不得立時三刻死了,你偏偏惺惺作態要做慈善人。等老爺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徐郴安置好徐素心,知道父親今晚當值,回不來,便回了燈市口大街。回家見了陸芸,含混過去,並沒深提。這晚徐郴翻天覆地做了一夜惡夢,第二天起牀,好像被人打了一頓似的,渾身疲憊、難受。
徐郴命人到衙門告了病假,自己直奔正陽門大街,等候父親徐首輔。徐首輔一直忙到快傍晚纔回來,見了他拈鬚微笑,“等了一天麼,有何要事,這般急着要見父親?”
徐郴臉白了又白,毅然開了口,“父親,兒子想把素心接到燈市口大街住上一段時日。”其實不是一段時日,接了去,便一直住下去。素心已爲徐家犧牲過,不能再犧牲了。
徐首輔溫情的看着長子,搖頭嘆息,“你跟你母親一樣,總是心腸太軟。郴兒,身爲男子漢大丈夫,不可有婦人之仁,該心狠的時候,必須心狠。”
徐郴的心彷彿被人刺了一劍,疼痛難忍。他顫聲問道:“父親,必須心狠?”徐首輔凝視他半晌,緩緩點頭。
徐郴跌坐在椅子上,怔怔流下眼淚。徐首輔輕聲責備道:“男兒有淚不彈!郴兒已是人到中年,還可以像個小孩子似的遇事只會流淚麼?”
徐郴擡起胳膊,拿袖子擦淚。徐首輔氣笑了,“越說你像小孩子,你越像小孩子!”取出一方潔白大方的帕子,遞給徐郴。
徐郴擦去淚水,無精打采的坐了一會兒,默默衝着徐首輔恭敬作揖,無語離去。“這孩子!”徐首輔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你娘心軟沒什麼,她是婦人,本該善良。你若是這麼心軟,往後徐家如何交到你手上?郴兒,你要有個男人樣。”
徐郴走了之後,湯御醫該來照來,悉心醫治徐素心。徐素心生命力極強,有了大夫、湯藥,病情很快好轉。她頗像野草,只要有一點點的陽光、雨水,就能活下來。若是陽光燦爛一點,她就能活的很好,很快活。
徐素心身體越好,徐首輔的臉色越不好。徐二太太躥掇着,“不能爲了個臭丫頭,把咱們這一房人都連累了!”徐二爺覺着有理,下了狠心。
這晚徐二爺親自看人煎了湯藥,親自送去給徐素心,逼着她當即喝下。徐素心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美麗的眼眸悲傷又絕望,含淚看着徐二爺,“父親,請許我妝梳打扮一番,不要這般狼狽的上路。”
徐二爺跺腳,“我也不虧待你,放心,給你一幅好發送!”活着雖不風光,死了給你陪葬的齊齊全全,你死也瞑目。
徐素心靜靜看着自己的父親,目光中是無邊無際的悲哀。
徐二爺被她看的渾身不自在,色厲內荏的喝道:“早晚有這麼一遭,躲也躲不過,這都是你的命!你什麼都莫怪,只怪自己命不好!”
徐素心輕輕的、淒涼的笑了笑,也不理會徐二爺,自顧自走到梳妝檯前,散開如霧雲鬢,拿着小巧的牛角梳子,對着鏡子,一下一下,珍愛無比的梳着長髮。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看着鏡中年輕的女孩兒,多少眷戀,多少不捨。
徐二爺心裡忽然也是一酸,“我不只給你一幅好發送,另外再請高僧替你念經,超度你。你,你安心去罷……”帶上門,把徐郴的侍女攆走,把徐素心單身一人留在房中。
臨走,讓她清淨清淨吧。
第二天早上,侍女推門進來,徐素心穿戴的整整齊齊躺在牀上,已經嚥了氣。她的面容嬌美而平靜,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樣,神色之中,並無怨懟。
徐首輔笑容滿面的上朝去了。
徐二爺此時倒有些傷心,盤算着給素心熱熱鬧鬧辦場喪事。殷夫人罵道:“誰家出了閣的姑娘,是要孃家給操辦喪事的?不嫌丟人,還想風光大葬呢!徐家墳地裡頭,不埋這傷風敗俗之人!”啐了徐二爺一臉。
母命難違,徐二爺沒法子,只好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命人把徐素心擡上榻去,用衾單蓋了,擡到鄰近的大悲寺。打算着請高僧唸經超度之後,再行火化。
當晚大悲寺不慎失火,倒沒燒着沒的,單單停放徐素心的那間屋子給燒了。徐二爺傷心哭了一場,又請高僧做了兩場法事,也便撩了過去。
徐素心的喪事過後,殷夫人、徐二太太神清氣爽。這給徐家丟人、給徐家嫡出二房丟人的丫頭,總算不在眼前礙眼了!這丫頭嫁都已經嫁了,還要回孃家給長輩添堵,真是天生討人嫌。
徐三爺夫婦暗地裡掉過幾滴眼淚,“可憐的孩子。”自這之後,不只徐三爺,連徐三太太都待庶出的徐素芳很溫柔、極之關切,倒讓徐素芳很是莫名其妙。
徐首輔升了職,成了內閣第一人,皇帝最倚重的能臣。仕途得意,家中又是一團和氣,徐首輔春風得意馬蹄疾。
唯一不順的地方,是徐郴病了。徐郴這回病的很重,已連着告了很多天的病假,到了最後,更生出辭官的念頭。
徐首輔憂心長子的病情,延醫無數,費盡心思。但是他的努力始終無效,徐郴始終沒能下牀。
“到西山溫泉莊子將養吧。”張勱這做女婿的建議。
徐首輔覺着這主意不壞,同意了。
陸芸陪着徐郴,連同徐遜、徐述、徐逸也不上學,一家人同去西山溫泉莊休養。
到了溫泉莊,徐郴甩開扶着自己的愛子,顫攔着掀開屋中厚厚的帷幕。
“大伯父。”帷幕中,一名纖弱文靜的妙齡少女盈盈站了起來,含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