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親事,皆大歡喜。鄧攸討得美嬌娘爲妻,還能稱呼景仰已久的大英雄爲“表叔”,興奮異常,喜之不盡;程帛不必嫁鰥夫,不必嫁寒士,夫婿年輕英俊、富貴多金,如獲至寶,喜從天降。
“姑奶奶,您老人家說話,可真頂用!”程帛對從未謀面的姑奶奶感激涕零,“我不過給您做了雙鞋,您卻給了我終身的依靠,讓我有了歸宿!”--又加倍小心的做了雙鞋子,寄往山陽。當然,這是後話了。
自從進過宮,親事塵埃落定之後,程帛異常尊重起來,除例行請安問好之外,便是在自己房中低頭做針線,等閒不露面。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此時的程帛整個一位幽嫺溫淑的閨閣女子。
鄧攸急着請媒人、過三書六禮,恨不得早日把新娘娶回家,“大哥,我都二十了!家父家母盼着娶兒媳婦,盼的脖子都長了!”一幅猴急相。
張勍微笑,“已往南京送了信,表伯父過了正月十五便動身來京。則仁,表伯父不到,這些禮數都沒法過。”你要娶的是程家女兒,程爹不在,你往哪兒送聘禮?
鄧攸扼腕嘆息,只好耐下性子等程御史從南京趕過來。好在元旦將至,公務、家務都很繁雜,真忙起來,日子倒容易打發。
這天鄧攸到鍾粹宮看姐姐,鄧貴妃調侃道:“聽說京城知名的花花公子這幾日規規矩矩的,既沒強搶民女,也沒流連花叢,這可奇了。”
鄧攸一本正經,“要娶媳婦兒的人了,哪能還像從前似的沒成色?”大表哥說了,若是舉止不端,行爲不儉,便不能稱呼他“表叔”。他很潔身自好的。
鄧貴妃嘖嘖稱奇,“敢情娶媳婦兒這麼管用呢,早知如此,真該五年前便逼着你成親。有家室牽絆,可不就老實多了。”
說笑幾句,鄧攸心情很好的喝了杯茶,吃了兩塊點心,方纔施施然起身告辭。鄧攸這些時日很有心氣兒,連背影都透着神清氣爽,鄧貴妃看在眼裡,欣慰莫名。
貼身大宮女錦雲臉色凝重的走了來,鄧貴妃見狀,揮手命身邊服侍的宮人退下。錦雲低聲回道:“景陽宮中,新添了黃金櫃子!純黃金打造,約有半尺高,半尺寬。”
鄧貴妃微笑,“她又收了誰的禮?”這賢妃,眼皮子忒淺,只認得銀錢。錦雲面有愧色,“暫時沒查到。”鄧貴妃溫和交代,“再細細查。”這後宮之中,但凡有什麼蛛絲馬跡,都不可放過。錦雲唯唯答應,“是,娘娘。”
這天賢妃所出的十一皇子不大舒服,皇帝這做爹的未免牽掛,親自過去看望。十一皇子並沒大礙,皇帝大爲放心,當晚順理成章的,留宿景陽宮。
賢妃看看皇帝,有些話她實在不敢開口。事關爵位繼承,又時日已久,誰知道當年有什麼內情?可目光落在牆角的小葉紫檀描金龍鳳呈祥箱,想到箱中那金光閃閃、純金打造的黃金櫃,貪婪戰勝了恐懼。
“陛下,說個笑話給您聽好不好?”賢妃雖已是兩子之母,聲音依舊嬌嬌糯糯,溫柔動聽。皇帝捏捏她年輕嬌豔的面龐,“好啊。若把朕說笑了,有賞。”老子這皇帝當的容易麼,連開懷大笑都難得。賢妃你若能讓朕笑,這笑話不會讓你白說。
賢妃的笑容甜美而又無邪,“陛下,這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幷州您知道吧?‘地在兩谷之間,故曰幷州’。”
皇帝頗覺可樂,聽聽她這口氣,“幷州您知道吧”?打量朕跟你似的,愚昧無知、不學無術?當下一臉正色的說道:“略有耳聞。”
賢妃悄悄留意皇帝的臉色,心中稍覺放心。她進宮已有五年,兒子已生了兩個,皇帝的脾氣,她多少也知道一點。眼下,皇帝心緒不壞,她看的出來。
“幷州這樣民風淳樸之地,當年也有過香豔有趣的逸聞呢。聽說,當年有一位地位卑下的婢女,竟和一位國公府的嫡少爺,在幷州結爲夫妻,還生下一子!”
皇帝臉上慢慢綻開一個淺淺的微笑,“倒是一對癡情人。”賢妃心裡有些失望,陛下您不是最重禮教、規矩的麼?國公府的嫡少爺迎娶婢女爲妻,貴賤爲婚,有違律法,更有違人倫!您還誇他們呢。
皇帝伸出一隻養尊處優的手掌,輕撫賢妃的臉頰,“後來呢?這對癡情人,可有個好結果?”今晚夜色如此靜謐,我想聽一個花好月圓的完滿故事,不要殘缺。
賢妃眼中晃過那金光閃閃的櫃子,嬌俏的笑着,“後來,那少爺被國公府捉了回去,尚了公主,做了駙馬都尉。兒子也被帶回國公府,婢女則被髮配到了莊子上。”
不美,一點也不美。皇帝忽覺着興致索然,那麼有趣的一對,這般輕易便分開了,好不乏味。“這有什麼好笑的?”皇帝懶洋洋想道。
賢妃看着他的臉,掩口而笑,“後來您猜怎麼着?他們那兒子,竟繼承了整個國公府!婢女生的兒子,竟有這份福氣!笑死人了。”好笑吧,好笑吧?是不是很好笑?
皇帝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緩緩站起身,拂袖而去。這是怎麼了,一個笑話沒說好,陛下您至於的麼?賢妃甜美的笑容漸漸凝固了,無力的癱倒在地。
次日,太監來傳旨,“賢妃虞氏,性情乖張,行爲不檢,即日起,降爲順嬪,遷居偏殿。”賢妃這回才知道鍋是鐵打的,朝廷的事不是宮妃能隨便過問的,淚流成河。
賢妃被貶,不到半天的功夫,後宮盡知。鄧貴妃知道內情後,微笑搖頭,“這可不是傻了麼?魏國公府的爵位,是先帝親自下的旨,御筆親批。陛下是先帝親子,難不成竟能違逆先帝?”利益攸關,或許會;無緣無故的,怎麼可能。
賢妃回過神兒來這後,恨死了金嬤嬤,“全怪這老奴才!”她雖被降爲嬪,整治個金嬤嬤還是不在話下的,隨便尋了個由頭,命人重重杖責金嬤嬤後,趕出宮門。
“還有林氏那不安份的老女人!若不是她起了歹意,怎會連累我?”自此,賢妃,不,順嬪,恨上了林氏太夫人。
在行賄者中,林氏算是極其倒黴的:重禮送出去了,錢財割捨出去了,事卻沒辦成!不只沒辦成,連個交代也沒有,連句抱歉也沒有。
“錢扔到水裡我還聽個響兒呢。”花了錢,卻沒辦成事,還拿宮裡的無賴沒轍,林氏氣的肝兒疼。
年老之人,格外禁不住氣惱,林氏一氣之下,病倒了。林氏這一病倒,張懇激動的跑到佛前上了柱香,“佛祖保佑,讓她多病些時日吧,至少等國公爺和新夫人離了府!”省的鬧起糾紛,自己幫着哪頭都不合適。國公爺,惹不起;嫡母,也是惹不起。
他老婆蘇氏躺在牀上,臉色陰沉,“你是打算着過年也不讓我好了?”張懇打了個激靈,跑到門後躲着,囉囉嗦嚏說道:“等,等國公爺去了南京……”
“他要正月十五之後才動身!”蘇氏積蓄了半天的精神,化作一聲怒吼。張懇嚇的差點兒跪下,滿臉陪笑說道:“太太,短日子好熬,短日子好熬。”
蘇氏很想把他拎過來教訓一通,奈何身上沒力氣,只好怒氣衝衝瞪着他,恨鐵不成鋼。張勱他是晚輩!徐氏更是個十六七歲、任事不懂的小姑娘!瞧瞧你這點子出息,我雖是弱女子,替你羞也羞死了。
“府裡,過年準備的如何了?”半晌,蘇氏冷冷問道。張懇忙一五一十回稟,“府裡跟往年一樣,諸事都已備辦齊當,再也出不了差子的。太太,新夫人雖是才進門,管事、婆子們都是使老了的,照着舊例辦理即可,簡便的很。”你別看不上新夫人了,人家年紀雖小,爲人處世很穩當,魏國公府秩序井然,有條不紊。
蘇氏瞪了張懇一眼,無奈的閉上了眼睛。這狠心賊,兒女被他哄住了,僕婦們被他嚇住了,真看不出,他竟也有這手腕。張懇,你個沒出息的,正事上你不成,歪門邪道倒是在行!
平北侯府,張並一家歡歡樂樂準備過年。“難得的,一家子聚得這般整齊。”悠然笑咪咪盤算着,“除夕祭祖、守歲,咱們便同在魏國公府,不能讓勱勱和阿遲小兩口孤孤單單的,對不對?”往年,或是有人出征打仗,或是有人任職外地,過年時不是缺這個就是少那個的,令人遺憾。今年可好,總算丈夫、兒女,人人在家。
“娘,您太英明瞭,想的真周到!”張勱和阿遲一起拍馬屁,“正是呢,可不能把我倆孤零零扔到魏國公府。大過年的,咱們一家人得親親熱熱的聚在一處,不許分開。”
“瞧着他倆怪可憐見的,咱們便勉爲其難,也過去祖居。”張勍低聲跟傅嶸商量着,傅嶸淺笑,“成啊,他倆還小,咱們做兄嫂的,自然要照看着。”
師公今天心情好,又穿上了悠然特地給他新制的大紅壽字紋錦緞袍子,看上去特別喜慶。老爺子笑咪咪看着徒弟、孫子孫女,心裡樂呵呵的。阿勍、阿勱都成了親,小媳婦兒都娶了,小孫孫還會遠麼?懷中抱孫,作育英材,指日可待。
當下便說定了,除夕、初一同到魏國公府,共度佳節。張勱和阿遲相互看看,眼神中都有歡喜之意,師公、爹孃、兄嫂、橦橦一起,這年過的多麼舒心。
“今年元旦,阿遲先輕鬆輕鬆。”悠然這模範婆婆笑意盈盈,“你的封誥還沒下來,元旦進宮朝賀,我和嶸嶸同去便好了。”
悠然算的挺好:今年,阿遲沒封誥,省了進宮朝賀那力氣活兒;明年麼,阿遲封誥是有了,卻已到了南京,也省了這力氣活兒。阿遲,你比我和嶸嶸輕閒呀。
悠然話音才落,侍女輕盈迅速的進來報,“老爺子,侯爺,夫人,宮裡有旨意傳來了。”別聊天了,快準備接旨吧。
阿遲疑惑的看了眼黃曆,不是已經放假了麼?內閣、禮部的官員放假期間堅守崗位,加班加點,照常工作?一道旨意從擬旨、書寫、宣佈,中間環節頗多,頗爲繁瑣。
雖是疑惑,也只有按着流程走,恭恭敬敬去聽內侍宣讀旨意。這道聖旨本身倒沒什麼希奇之處,不過是誥封阿遲爲一等國公夫人,希奇的是放假時節宣旨,和到平北侯府宣旨。
這是誥封魏國公夫人好不好,怎麼着也要到魏國公府去吧?宣旨的是內侍,直截了當的很,也不差人支會一聲,直接奔平北侯府來了。
張並一向出手豪闊,宮裡內侍被他打點的舒舒服服,見了他只有巴結的。這回來宣旨的內侍也不例外,袖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笑咪咪走了。
悠然輕輕嘆了一口氣,“阿遲這個元旦,輕鬆不了了。”阿遲心裡只是短暫的失望,很快調整過來,甜甜笑着,“有您呢,雖不輕鬆,我也不懼的。到時候啊,我跟緊您和大嫂,便不會出錯。”這種場合,人云亦云、亦步亦趨便可,不需要標新立異,別出心裁。
悠然笑咪咪誇獎,“好孩子!”勱勱眼光不壞,阿遲這孩子年紀雖小,圓融變通,毫不拘泥,更有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從容,極爲難得。
既要進宮,便要臨時抱佛腳,再熟悉熟悉宮中禮儀。阿遲本就常來看望師公、爹孃,有了這件事,那更是天天來平北侯府報到,風雨無阻。
這天,阿遲正跟傅嶸、橦橦說着家常,程希來了。她自嫁到胡家,夙興夜寐,勤勤謹謹服侍公婆、夫婿,這一年來,胡家上上下下,倒也對她很認可。不過,新進門不足一年的媳婦,還是沒在夫家站穩腳根。
“公公、婆婆吩咐我來的。”程希和悠然、傅嶸等人見了禮,被阿遲請到廂房待茶,程希和阿遲之間,自是坦誠相見,“他們昨日才得知鄧家和程家聯姻之事,知道後,便催着我過來,和程帛多多親近。”
程希臉龐微紅,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公公胡榮是吏部文選司主事,處世一貫圓滑。聽說程帛和鄧貴妃的弟弟、羽林衛指揮使定了親,頓時對程希刮目相看起來。鄧貴妃,那可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妃子,若和鄧家常來常往,好處多多。
程希咬了咬脣,“阿遲,往後我家,怕是更混亂了。”程帛嫁入鄧家,秋姨娘還能不得了意?太太有些老實,卻是轄制不住她。
“程姐姐,你家亂或不亂,不在程帛,不在秋姨娘,甚至也不在令祖母,全在令尊。”阿遲善意提醒。這是完完全全的父系社會好不好,程家當家作主的是程御史,不是程太太,更不是秋姨娘。程御史若是個明白的,程帛便是嫁的再好,秋姨娘也翻不起風浪。
“家父內心中,怕還是向着秋姨娘的多些。”程希聲音沉了下來,“我娘既要服侍老太太,又要料理家務、應酬親朋,哪有秋姨娘待他體貼?他,他一直偏心秋姨娘。”
“他內心究竟向着誰,根本無關緊要。”阿遲輕輕笑了笑,“他若想程帛過上好日子,若想程家有個好名聲、好前程,只能尊重嫡妻,必須尊重嫡妻。程姐姐,他是不敢縱容秋姨娘的。”
程希凝神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她父親程御史雖算不上才華橫溢、卓越不凡,卻也不算太笨,什麼是真正對程帛好、對程家好,他不會分辨不出。
程希和阿遲私語良久,之後,去了程帛處。程帛正埋頭繡着一方帕子,見程希過來,矜持的站起身行禮問好,神色之間,添了幾分傲氣。
大小姐,不拘在程家時我跟你差了多少,出閣之後,我和你不相上下!不對,是我比你強的多!鄧家是皇親國戚,可比胡家那吏部主事強上百倍千倍。
程希神色淡然,“我今日來,是有些心腹之語要忠告於你。之前太太教導你不多,秋姨娘麼,她是妾侍,恐怕沒法教你如何做正室嫡妻。”
程帛清新秀美的面龐浮上一層紅暈,心中很覺屈辱。她是妾侍怎麼了?那也是我親孃,最疼我、最愛我的人!
程希淡淡的,也不看程帛,也不接着往下說。程帛眼中含淚,程希好像跟看不見似的,不予理會。
程帛不是個鑽牛角尖的女孩兒,屈辱的感覺過去之後,她開始認真想程希說過的話,覺着也有幾分道理。姨娘教自己的都是如何取悅男人,她可教不了如何服侍公婆、周旋族人、應酬親朋。
程帛斂衽爲禮,神情鄭重,“請姐姐教我。”程希已爲人媳、爲人、妻,女子出閣之後應如何處事,她定是有心得的。跟她學學,倒也不吃虧。
程希着實不喜歡這庶妹,無奈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既和她同父,少不得替她着想一二,細細告訴她一番。還好,程帛認認真真聽了,最後還客氣的道了謝。
程希告辭的時候,臉上有着淺淺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做事公允的人可以成爲君子,講究誠信的人可以取得大的成就。
先到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