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父同母的親姐弟倆,姐姐那般的聰明伶俐,堪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弟弟卻是個直腸子,沒什麼心計,沒什麼城府。這姐弟倆,倒也有趣。
鄧攸這號混人,也該有人約束一二。他是老六的親舅舅,如今老六還小,倒也罷了,難不成等到老六長大成人之後,有個不成器的舅舅讓孩子臉上無光?不能夠,不能夠。
徐次輔也是善於趨奉之人,猜度着皇帝的心思,誇獎了六皇子幾句,果然皇帝朗聲大笑,“徐卿好眼光。”這徐節很不壞,不過偶爾見過老六兩回,便看出老六英敏、孝順、謙恭敬上,甚好甚好。
徐次輔拍對馬屁,心中竊喜。皇帝既然提撥鄧攸,又問及鄧攸的姻親,可見對鄧攸極爲眷顧。這份眷顧當然不是因爲鄧攸本身,而是因爲他身後的鄧貴妃、六皇子。徐次輔把這些都想清楚了,纔敢開口誇獎六皇子。
這天徐次輔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和往常一樣步伐沉穩,態度莊嚴。不過,如果仔細觀看,會發覺他神情中隱隱有股子亢奮,嘴角隱隱噙着絲笑意。
回到文淵閣看了幾份公文,看看時辰到了,徐次輔方纔出了文淵閣,緩步走向宮門。臘月裡天氣寒冷,這時更飄下細細的雪花來,徐次輔擡頭望天,微笑道:“瑞雪兆豐年啊。”這雪,下的好,下的極好。
臘月裡日子過的飛快,轉眼,已是除夕。除夕這天的上午開始,家家戶戶全部換上嶄新的對聯、門神、新油了桃符,氣象萬千,煥然一新。
上午,街道上還紛紛擾擾的有人;到了下午,人漸漸稀少;傍晚時分,街道上已鮮見行人,這是千家萬戶閤家團圓的時刻,該在家中守歲過年。
正陽門大街徐府,徐郴早早的帶了妻子、兒子回來了,徐次輔的兒孫們,整整齊齊聚在大花廳,一片花團錦簇。徐次輔望望長子、次子、季子,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老大不用說了,從小長在他祖母膝下,被教養的極好、極有才華,長大後順順當當考上舉人、進士,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員;老二在尚寶司雖沒什麼大出息,卻也勤勤謹謹的,沒出過岔子,上司也好,同僚也好,滿口誇讚;老三從前不顯山不露水的,這陣子打點家中庶務,結交外戚、內侍,竟也成了有用之人。
孫子們,那就更不用提了,祖父看孫子,哪有不好的?徐次輔慈愛的招招手,把徐述、徐逸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課業,小哥兒倆對答如流,徐次輔捋着鬍子微笑,“徐家有後,徐家有後。”
徐次輔高興,兒孫們都跟着湊趣,一片歡聲笑語。笑聲傳到女眷們席上,殷夫人心中一陣陣煩燥。樂什麼,有什麼好樂的,?
大過年的,殷夫人心中再怎麼煩燥,臉上也不能帶出來,還要滿臉笑容的端坐着。殷夫人的笑容浮在臉上,很虛假,她身邊的徐二太太,笑容更浮、更假。
徐三太太好興致的跟陸芸說着家常,“這麼說,素華嫁過去之後,一切都好?如此,我這做嬸嬸的也可以放心了。大嫂,不瞞您說,明年我要嫁兩個閨女呢,想到要把素蘭、素芳嫁出去,我這心裡呀,實在是捨不得。不光捨不得,還慮着她們過了門,做不好份內事,惹婆家不喜。聽您這一說,才知道閨女出了閣原來是這樣的,成,往後我可以睡安穩覺了。”
一旁的徐素蘭、徐素芳乖巧,聽到“嫁過去”這類的話,早裝作在熱心討論衣服首飾,好像對徐三太太和陸芸的對話充耳不聞。她倆雖定了親,到底沒出閣,遇到這樣的對話,不好大喇喇的聽着。
陸芸笑道:“閨女出了門子,日子再順當,做爹孃的也是日夜懸心。三弟妹,你別搖頭不信,等明年這時候你便明白了。”十幾年來天天在眼前晃悠的閨女一下子嫁了人,爹也好,娘也好,全是失魂落魄了好幾天。她日子再平安順遂,做爹孃的也還是牽腸掛肚啊。
徐三太太半信半疑,“果真如此?這麼着,我還是趁她倆如今在我眼前,多疼疼吧。省的往後不能時常見面時,想也想煞。”陸芸大爲贊成,“是這個話!趁着兩個丫頭還在祖父母、父母膝下,多疼疼她倆。”
徐二太太含笑聽着她妯娌兩個言來語去,除偶爾“是,極是”的附合之外,極少開口,她心裡苦,實在裝不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徐素敏這天之驕女自從攤上於家那樁倒黴親事,灰心、失意,再也沒有歡笑過。她成親已有數月光景,和於守德卻並未圓房,雖然衆所周知是於守德的不是,可長久以往,究竟不是了局。徐二太太想到這兒,殺了青陽、於守德的心都有,哪裡還能強顏歡笑。
徐三太太和陸芸說笑了一會兒,轉過頭看着徐二太太,“明年二嫂也要辦喜事呢,要娶兒媳婦了!添人進口呢,這才真正是喜事。”嫁閨女雖也算是喜事,可那是家裡少個人,哪像娶兒媳婦,是家裡多個人。
這是徐二太太的得意之處,徐二太太雖是心事重重,臉上也露出欣慰笑容,“這一輩的孩子當中,遠兒竟是頭一個娶親的,當真有些意外。”她的嫡子徐遠,明年要迎娶大理寺卿周長風的獨養女兒,素有才女之稱的周致禮。
周長風出自西京周氏,延綿百餘年的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輩出。這種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孩兒,不只善於持家,更能相夫教子,實是上佳的賢妻人選。
“你的兒子雖是長孫,娶親卻是好幾年之後的事了!”徐二太太總算找着一處能比過陸芸的地方,頗有揚眉吐氣之感,“到時候啊,我孫子已能滿地跑了,你兒媳婦還沒進門呢。”
徐二太太也和陸芸、徐三太太言笑晏晏起來。
魏國公府,穿着嶄新大紅福字紋錦緞衣袍的師公眉花眼笑,“阿並,我這束髮冠好不好看?還有這新靴子,女娃娃親手畫的樣子,命人連夜趕出來的。”他頭上戴着鑲珠嵌寶的金冠,腳上穿着輕便好看的鹿皮高沿長靴,喜慶的很。
張並很認真專注的上下打量過,非常肯定的點頭,“師父,又威風又好看,漂亮極了!”老爺子樂了,“阿勱橦橦他們都說好看,師父還有點不信。阿並也這麼說,看來確定無疑了。”阿並可是從不說謊的好孩子。
“師父,徒兒陪您出去放煙火,好不好?”張並微笑,“前兩天專程出門買的,師父,是我親自挑揀的,都很好看。”師父拍掌笑道:“專門給我買的?好啊好啊,這便出去放。”一手拉着張勍,一手拉着張勱,前邊張並帶路,興沖沖出去放煙火。
“這種事,怎能少了我?”張橦本是坐在廳中跟幾位堂姐妹說着話的,知道師公等人的動向後,坐不住了。爹爹說過,那些煙火有禮花,也有字幕,極有趣的。
張橦迅速張望了下。廳中珠光寶氣,族人衆多,母親大人和幾位伯母、叔母滿面笑容的不知在說着什麼,大嫂、二嫂在一旁服侍。大嫂雖溫柔,卻守禮,二嫂是個愛玩的,就是她了。
“母親,借個人用用,成不成?”張橦離開堂姐妹們,輕盈走到悠然身邊,“我要出去會子,請二嫂陪陪我,可使得?”
悠然哪有不知道她的,含笑點頭,“去吧,卻不許走遠了。”要出去,還要叫上阿遲,一準兒是淘氣去。去吧去吧,大過年的,痛痛快快玩耍。
張橦拉起阿遲,跟諸位伯母、叔母告了罪,施施然走了。阿遲臨走前抱歉的看了眼傅嶸,大嫂您還堅守崗位呢,我卻溜了,對不住,對不住。傅嶸淺淺而笑,這兩個無憂無慮的,想淘氣什麼呢?該讓人跟去囑咐一句,不許她倆放爆仗,尤其不許放大爆仗。
阿遲和張橦纔出了廳門,傅嶸的侍女便追了過來,交代了傅嶸的話。兩人笑咪咪點頭,“不放爆仗,又不是半大小子,誰還放爆仗呀。”我們纔不管放呢,只管看。
迎頭一股冷風吹過來,風中帶着明顯的火藥味兒。張橦嗅了嗅,“這味道真好聞!二嫂,我總覺着,這火藥味兒裡,透着濃濃的年味兒。”
阿遲笑道:“還有水點心的味兒。”橦橦,或許你不會理解,對於我來說,放鞭炮、煮餃子,和過年密不可分啊。戶外響徹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廚房煮着白白胖胖的餃子,快樂而詳和。
空曠的一片園地中,張並拿起一個流星火炮,用火折點着了。師公拉着張勍、張勱,期待的看向空中。火炮在半空中一聲爆炸,散了開來,化作滿天花雨,好像仙女散花一般,五彩繽紛,光彩奪目。
師公等三名觀衆齊聲歡呼,“真好看!”正好張橦和阿遲到了,張勱不動聲色把自己的手從師公手裡輕輕抽出來,把張橦的小手放過去,“乖,好好陪師公玩。”轉身拉過阿遲,躲在一片黑暗之處,把阿遲擁在懷裡,靜靜看天上華美的煙花。
張並拿出十數支碩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折一一點着。這回的火炮卻是字幕的,首先縮放在空中的一個“笑”字,接着是“盈”字,依次組合在一起,是“笑盈盈辭舊歲,喜滋滋迎新春”。
師公大喜,“這個好,應景!”一頭樂的眉開眼笑,一頭晃着兩隻手,“阿勍,阿勱,你倆說是不是?”張橦忍着笑,連連點頭。
各式各樣的煙花一一綻放在浩瀚的夜空,猶如一幅幅美麗的畫卷,讓人流連忘返。張勱和阿遲相依相偎,看着如斯麗景,心神俱醉。
一個瀑布狀的煙花騰在半空,師公興奮的不的了,“阿勱,師公帶你看過華山的瀑布,你記不記得?就是這樣的!”他記得張勱是在右手邊的,側頭向右,跟張勱求證,“是不是啊,阿……”咦,怎麼阿勱變成了橦橦?
橦橦在這兒,阿勱哪裡去了?師公四處張望。張勍輕輕咳了一聲,拉拉師公的胳膊,“師公,做事要專心,看煙火也要專心。”師公哈哈大笑,“對對對,專心,專心。阿勍,橦橦,咱們專心看煙火,旁的都不看。”
過了會兒,廳中女眷各自散了回房,傅嶸扶着悠然,婆媳倆親親熱熱的過來了,“綺麗華美,天下無雙!”擡頭望向空中,都是讚歎。
除夕夜,詳和安寧的度過了。
次日,凡有品級的人員一律按品大妝,擺全部執事進宮朝賀。朝賀畢賜宴,年輕嬌嫩的阿遲坐在一幫或中年或老年的國公夫人之中,頗爲招眼。
“她運氣也太好了。”有人暗中嘀咕,“小小年紀,居然一品國公夫人了!我跟她這般大時,外子還沒有功名,我連個‘太太’也稱不起,只敢稱‘少奶奶’。”
“好什麼呀。”旁邊的人不以爲然,“魏國公府那一攤子事繁雜着呢,她連京城都呆不住,要躲到南京去,她在魏國公府是如何艱難,可想而知。”
南京是留都,論繁華哪能跟京城比?可她硬是放着京城豪華的魏國公府不肯住,要跟着夫婿同去南京赴任。你就想想吧,她在魏國公府,會是如何度日的。
元旦賜宴是例行公事,與宴人員大多規行矩步,言語也溫和謙恭,很少出什麼差子。這兩人說的話,悄悄話而已,並不爲人所知。
建極殿,是皇帝賜宴文武百官、勳貴外戚之所。殿內金磚鋪地,華貴富麗,坐北向南設雕鏤金漆寶座,上鋪黃麾,二十四名金吾衛護衛官隨侍在側,一身朝服的皇帝端坐上首,俯視羣臣。
這種場合,誰不是謹言慎行、戰戰兢兢?偏偏鄧攸出格,他多喝了幾杯,跌跌撞撞到了張並身邊,醉眼迷離,口齒含混的叫着“表叔”,向張並敬酒。
賜宴時不作興這個,懂不懂?不少人肚中偷笑。這也就是鄧攸吧,要是換個人,沒準兒陛下已變了臉,金吾衛早上來捉住人扔出殿外了。
這酒鬼,這浪子,這不着調的臭小子,我不要做他表叔!張並心中在吶喊。
“往後娶妻成了家,小夫妻和和美美的,好好過日子。”張並接過酒,溫和說道。鄧攸生平頭一回和心目中的大英雄如此接近,歡喜不已,連連點頭,“是,表叔!”
張並飲盡杯中酒,指指鄧攸的座位,“回去罷,安安穩穩坐着,直至席終。”鄧攸顛兒顛兒的答應着,從張並手中接過酒杯,果然回去安份坐着,直至席終,沒再亂跑亂竄。
賜宴之後,嚴首輔、徐次輔和另外幾名閣臣丁閣老、金閣老、申閣老等人被宣召至乾清宮,皇帝賜茶。
賜茶畢,幾名閣臣拜辭出來,路上遇到張並、張勍、張勱父子,這父子三人是要進去。旁人倒也罷了,徐次輔和張並是親家,少不了寒暄數句,方纔各奔東西。
陛下召見他們父子三人,爲的是什麼?徐次輔未免心中關切。
答案,當天徐次輔就知道了:張勱被皇帝任命爲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兼任金吾衛指揮使。
素華的夫婿任了近衛指揮使!徐次輔無聲的笑了起來,這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基友說,她這個月要每天更新九千字,九千字啊,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