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女正是徐素心。
做姑娘的時候,她一直羞羞怯怯的不慣見人,很少有人知道她,也很有人注意她。出閣之後,嚴家諸人看在她是徐次輔親孫女的份上,待她倒也溫和、寬容,她雖是做妾,日子竟比做姑娘時還順暢。
如今經歷了一回生死,徐素心愈加蒼白瘦弱,整個人好像紙糊的一樣,風一吹就能吹走。那張原本清秀的小臉如同雨水沖洗過的梨花,白皙清減,楚楚可憐。
“素心,可憐的孩子。”徐郴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眼前異常纖弱的侄女,淚流滿面。瞅瞅這孩子都瘦成什麼樣了,做孽啊。
徐素心一向得不到愛護,更沒有得到過來自父親的愛護。她本來也正是傷懷的時候,看見徐郴悲痛又滿是關切的目光,哪裡還忍的住,撲到徐郴懷裡哀哀哭泣起來。
帷幕外,徐遜迅速牽起兩個弟弟,“阿述、阿逸,跟大哥過來。”徐述、徐逸乖巧的一句話沒問,跟在徐遜身後走了,任憑徐遜把他們安置到各自房中。
徐遜再回來的時候,徐郴、徐素心已被陸芸溫柔勸着,慢慢收了眼淚,坐下來說話。
徐素心坐在徐郴、陸芸中間,感覺自己好像不再是沒爹沒孃的孤魂野鬼,有了依靠。
“那晚,爹……爹爹命我喝藥,我實在很想違命。大伯父,大伯母,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小時候我被關過黑屋子,被餓過飯,就是快要餓死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要死啊。”
徐郴的眼眶又溼潤了,陸芸也拿出帕子拭淚。雲間徐氏,名門望族,素心再怎麼庶出也是徐家的正經姑娘,竟被虐待至此!
“我不想死,就跟爹爹耗着。後來爹爹把藥留下,把侍女攆走、門鎖好,走了。爹爹才走,白鬍子老公公就飛進來了,他老人家可好了,慈眉善目的跟我說着話,我就沒那麼怕了。”
“纔在這裡醒過來的時候,白鬍子老公公也在,故此我並不怕。不過,想想親爹竟要我死,想想祖母和母親橫眉豎目的模樣,夜裡總是睡不着覺。”
怪不得瘦成這樣!徐郴和陸芸都明白了,她說是不怕,其實經歷過這麼殘忍的事之後,睡夢中會出現一個又一個要她死的親人,夜夜不能寐。
“孩子,今晚你跟大伯母一起睡。”陸芸溫柔看着徐素心,語氣很肯定、溫和。徐素心嚅嚅道:“這樣,好麼?”眼神雖是怯怯的,卻有濃濃的希冀。
陸芸心裡疼的要命,這打小沒了親孃的孩子,實在是可憐。輕輕拍着徐素心,好像她是孩子一般,柔聲說道:“便是這麼說定了,晚上咱倆一起睡。”
徐素心眼眸中有了光彩。
陸芸的母性全被這可憐的孩子激起來了,細細盤算道:“素心這個名字,你是不能再用了。孩子,往後你做我們的女兒吧,你姐姐小名喚作阿遲,你便喚做阿寶,好不好?”
徐郴極力贊成,“徐寶,好名字!”
徐寶?徐素心好像被電擊了一樣,呆傻許久。然後,伏在陸芸懷中嚎啕大哭。徐寶,自己名叫徐寶。
陸芸溫柔拍着她,“哭吧,阿寶,哭出來便好了。”
徐郴、徐遜偷偷拭去腮邊的淚水。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除徐郴一家五口之外,另有一位妙齡少女也在座。“阿述、阿逸,這是爹孃才認下的義女,小名叫做阿寶。你倆稱呼阿寶姐姐便可。”徐郴、陸芸笑着說道。
徐述、徐逸好像根本沒覺得阿寶和徐素心很像似的,臉上沒有一絲詫異之色,禮貌的叫了“阿寶姐姐”。徐逸這小孩兒在家裡最小,向來有點貧,還嘻皮笑臉的添了一句,“四個字叫起來好麻煩,單叫姐姐又容易和大姐叫混了,不如省去一人字,叫寶姐姐?”
爹孃、哥哥們都沒異議,徐寶更是欣然點頭,“叫什麼都行!”
晚飯後全家人坐在一處說着家常,徐郴時不時的看向徐寶。那眼神很關切,很溫柔,待徐寶格外小心翼翼,好像徐寶是雪堆成的一樣,吹口氣若是暖了,她便會化掉。
晚上徐寶和陸芸一起睡了。許是身邊有人,徐寶心裡格外踏實,沒多大會便睡着了。陸芸倒是不能安枕,看着身邊跟個孩子般纖弱瘦小的阿寶,十分酸楚。阿遲竟有這樣可憐的堂妹,我家阿遲的堂妹竟然……
徐寶可能是做了惡夢,睡夢中忽然伸手捂着胸口,臉色很痛苦,彷彿在跟自己掙扎。陸芸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拍着,良久,徐寶臉色平靜下來,重又沉沉睡去。
這之後,徐郴便一直在溫泉莊中養病,再沒去過衙門。徐首輔對長子的身體十分在意,天天差人來問候病情,又親自請了董醫正過來診脈,十足的慈父模樣。
要是擱到從前,徐郴一定會感激涕零,如今卻不會了。他天天能看見徐寶,每每看到徐寶,除了心疼之外,還常常心驚肉跳。
素心會先被送到嚴家做妾,然後一杯毒酒了結,阿遲呢?當年,她祖父可是打算犧牲她,讓她去嚴家的!徐郴想到阿遲可能的命運,汗毛都豎起來了。
幸虧有仲凱,幸虧有平北侯府!要不然我家阿遲……徐郴常常自睡夢中驚醒,醒來一身冷汗。
徐郴在西山養病,張並和悠然這做親家的自是要來探望。說來也怪,徐郴聽到“平北侯夫婦來訪”的通傳,敏捷異常的鑽進被窩,不肯露面。
陸芸這個奇怪啊。他身子確實不大好,可也沒有病到要臥牀不起的地步啊,親家又不是不知道!這般躲着不肯相見,像什麼樣子。
任憑陸芸如何問、如何勸,徐郴只管把被子捂的嚴嚴實實,堅決不出來。
陸芸拿他沒轍,只好帶着三個兒子接待親家。所幸張並和悠然只是禮節性的拜訪,並沒多留。
“勱勱的岳父怎麼不出來?”出門坐上馬車,悠然納悶問道。
張並笑而不語。
悠然不懷好意思的笑着,“哥哥竟會有事瞞着我。”這頂帽子太大,張並戴不住,攬過妻子忍笑說道:“哥哥早就說過,阿勱這岳父,可不如我岳父。我岳父遇事多沉着,想的多周到!阿勱這岳父,心又軟,又沒主意,還死要面子。”
他怎麼不出來相見?這還用問麼,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他家出了這種事,顏面盡失,哪還想見人。
是這樣麼?悠然眼中全是疑問。
是這樣的。張並篤定點頭。
張並和悠然告辭之後,徐郴從被窩裡跳出來,自窗戶中張望着。走了麼?走了吧。
陸芸走了回房,看着在窗前探頭探腦的丈夫,又好氣又好笑。
陸芸扯過徐郴再三逼問,徐郴眼神閃爍,“我這不是害怕麼,我怕他們知道咱家的事,覺着丟人現眼,不待見咱們阿遲。”
陸芸氣樂了,“他們有什麼不知道的?阿寶還是仲凱的師公出手搭救的呢。”
徐郴喃喃,“反正我就是擔心,怕阿遲被徐家連累了。”陸芸眼角酸了酸,強笑道:“親家來求婚的時候,徐家已經開始丟人了。若是徐家能連累到阿遲,還用等到今天?”要連累,早就連累了。定親的時候,徐家已經有醜聞了,平北侯夫婦可沒有理會。
任憑陸芸怎麼說,徐郴還是憂心忡忡。
陸芸沒法子,只好等張勱來的時候,委託張勱勸勸徐郴。徐郴已是人到中年,身子又不大硬朗,若總是心中有事,那還得了。
張勱笑道:“岳母您怎麼不早說,做這事我最在行的。”果然,張勱陪徐郴單獨說了半晌話,之後徐郴不只臉色好了不少,連眼神都清亮了。
還關心起一樁一樁的家務事。
“如今阿寶只適宜靜養,知不知道?往後咱們肯定是要爲她再覓良人的,卻不必如今便告訴她。阿寶還小,娘子,讓她在咱們膝下做幾年嬌嬌女,卻再說。”
“阿遲身子一天一天沉重了,你回城看看可好?我着實放心不下。”
興致好的時候,把徐述、徐逸、徐寶全叫上,一個挨一個的查檢功課。徐述、徐逸都很神氣,“天分又高,又很勤奮,功課難不倒!”徐寶也微微笑着,“爹爹,我會!”
長子自在書房研究時文,丈夫帶着幼子幼女吟詩作賦,一時間,陸芸頗覺得山中歲月,悠閒淡遠。
徐郴正式遞交了辭呈,理由很簡單,久病纏綿,不能勤於王事,愧疚之至,不敢尸位素餐。
徐郴這辭呈,讓他父親徐首輔很不高興。徐首輔三個兒子裡頭,最看好的還是徐郴這嫡長子,誰料徐郴越來越愛和他這親生父親作對。
徐首輔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雖然之前他在朝中各要害衙門都安插有親信,到底是新上任的內閣首輔,還是嫌人手不足,不敷使用。若是徐郴也在朝爲官,上陣父子兵,可該放心多少。
從前嚴首輔當權的時候,他的兒子嚴慶也在朝中做官,官至侍郎。怎麼到了自己做首輔,原本已是侍郎的兒子卻執意要辭官?徐首輔想不通。
四月中旬,悠然暫時搬到了魏國公府。阿遲身子已經很笨重,離產期越來越近。阿遲身子越笨重,張勱越六神無主,悠然哪忍心看小兒子的可憐模樣,“兒子,娘幫你!”
師公和張橦也住了過來。張橦純粹是瞎湊熱鬧,哪兒人多她奔哪兒。師公是抓心撓肺的惦記即將出生的曠世奇才,以至於在平北侯府睡不着覺。
婉兮孌兮,季女斯飢”,美麗俊俏真可愛,少女忍飢又捱餓。
這句本來是說小官吏養不起孩子的,不過有時候爹孃有錢,孩子也有可能吃苦。並不是每個父母都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