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天高氣爽。季侍郎,不,現在應該叫他季尚書了,他去年已升遷至南京戶部尚書,季尚書、季太太親自送女兒到京,和徐遜舉行了隆重而盛大的婚禮。
“賢婿,我把瑤瑤拜託給你了。”季瑤出嫁之日,季尚書滿懷感概,“她若有不周處之處,請你多包涵。”
端莊美麗的季太太哭溼了手中的錦帕,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徐遜恭敬的叩下頭去,“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和瑤瑤定會互敬互愛,相濡以沫,請二老放心。”
季尚書欣慰的捋着鬍鬚微笑,季太太哭的更厲害了。
蒙着紅蓋頭的季瑤,心裡又是甜蜜,又是酸楚。晶瑩的淚滴滑落臉頰,落到青磚地面上,灼痛了父母的心。季尚書駢四驪六的訓誡一番,季瑤拜別父母,上了八擡大轎。
季太太還在擦眼淚,堂妹季筠特地滿臉笑容的過來相問,“今兒個我可忙壞了,又是女家的親戚,又是男家的親戚。嫂嫂,您說我是在季家飲宴呢,還是到徐家飲宴去?”
季太太也顧不上哭了,忙拉着季筠交代,“好妹妹,你快上徐家去吧!看看瑤瑤好不好,她人生地不熟的,有你在,她有主心骨。”
季尚書笑了,“太太,沒你這樣的!阿筠是客人,哪有往外攆客人的。”這幸虧是至親的堂妹,要是換了個旁人,不得惱了你。
季太太白了他一眼,“跟阿筠還講這些虛客氣麼。”季筠抿嘴笑笑,“成了,不逗你們了,我就上定阜街去。”
徐家在定阜街購置了嶄新的五進宅院,徐遜迎娶季瑤,便是在新宅之中。季太太大喜,連連催着季筠,“好妹妹,快去吧,快去吧。”把季尚書樂的不行。
季筠笑着去了定阜街。到了一看,好嘛,離着大門遠遠的已是水泄不通,客來客往,熱鬧非凡。好容易進去了,陸芸正在犯愁呢,“怎來了這麼多客人?”家裡坐不下呀。
除了徐家的老親舊戚,陸家幾位在京的親戚,還有徐郴的同年、同僚,徐遜的同窗,另外還有徐家姑奶奶阿遲的親戚,那可就多了。旁的不說,單是孟家,就有好幾十口子。
好在徐家有位能幹的姑爺,張勱立刻命人把附近的金餘酒樓包了下來。身穿青衣的僕役們笑容滿面,引領着客人去到酒樓雅間入座。
一片喜氣洋洋之中,細心的季筠注意到席間有位美麗羞怯的妙齡少女,眉目間有種動人的溫婉,看上去應該是位很好相處的姑娘。“這是誰?”季筠瞅個空子,詢問阿遲。
阿遲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笑吟吟道:“大舅母您不知道,家父家母只生我一個閨女,我出閣之後,他們想我想的不行。故此從族中過繼了一位小女兒,名叫阿寶。”
“阿寶很可愛。”季筠讚歎,“這孩子看着還小,及笄了沒有?有沒有人家?”
阿遲掩口笑,“阿寶剛剛纔笄。大舅母,家父家母嫌我嫁的太早,說要多留阿寶幾年,捨不得她出門子。”
季筠知道今天忙,隨意問了幾句,並沒深究。
阿遲笑盈盈招待着一衆女賓,神色自若,談笑風生,十分周到。她本就生的極爲美麗出衆,今天穿了件真紅通袖衫,飛仙髻上插着只鑲金綠貓晴和珍珠、紅寶石的金釵,更加映的膚色雪白,眼眸如星,那絕世的風華,令人傾倒。
“徐家這姑奶奶可真不壞。”宴席上有女眷笑語,“長了這麼個模樣,又嫁做魏國公夫人。如今出落的越發好了,真真是又美又有福氣呢。”
陸大太太和嚴芳華也在席間。陸大太太聽了還能堆起笑臉附和幾句,嚴芳華連假笑都笑不出來,臉頰抽了抽,比哭還難看。
這並不是陸大太太比嚴芳華高興,只是陸大太太年紀大了,涵養略好。這對昔日的姑侄,今日的婆媳,其實心裡都很苦,而且有苦無處訴。
陸琝年輕有爲,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選了庶吉士。有這樣的兒子,有這樣的丈夫,按理說她們應該引以爲榮,應該從裡到外都是喜悅,可是,完全不是這樣。
陸琝回家,一直住外院書房,根本不進內宅。一開始陸大太太安慰自己,也安慰嚴芳華,“他是跟咱們賭氣呢,過一陣子就好了。”可是已經過去了這麼久,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變。
嚴芳華本是要尋死的,後來陸琝肯娶她,給她一個名份,她也就順水推舟的答應了。可是名份有了,恩愛卻沒有,陸琝看都不願看她一眼。
陸大太太其實比嚴芳華更心寒。她知道,自己最鍾愛的次子,是真的恨上自己這親孃了。自打阿遲嫁到張家,他美夢破碎,母子間便彷彿有一堵無形的牆,嫌隙漸生。到了自己以阿遲的名節相威脅,逼他娶了嚴芳華爲妻,情份更淡,隔閡更深。
席間盡有美酒,陸大太太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不知不覺間,竟喝醉了。“我今天本來是看小姑子笑話的,怎麼會這樣?”陸大太太頹然想道:“她公公告了老,丈夫辭了官,兒子尚無功名。我可比她強多了,我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我兒子前途無量,宰輔之才。”
可是,爲什麼我沒有看到她前庭冷落,沒有看到她愁容滿面,沒有看成她的笑話?陸大太太迷迷糊糊想着,醉眼朦朧。
季筠在徐家親眼看季瑤拜了堂,送入洞房,和徐遜羞羞搭搭的喝了合巹酒。在徐家終了席,季筠特地拐到季家,把季瑤的情形一一告訴給季太太聽,季太太合掌,“阿彌陀佛!”
季尚書先是驚奇,“太太什麼時候信起佛來?”繼而抱怨,“動輒口誦佛號,佛祖也忒忙了!”招的季筠笑,季太太白眼。
三朝回門的時候,季瑤盛裝麗服,一臉嬌羞;徐遜容光煥發,眉目溫柔,季尚書夫婦看看閨女,看看東牀快婿,心裡跟喝了蜜似的。
季尚書夫婦舒心暢意的回了南京。
季尚書爲人嚴謹、周到,在官場中人緣極好。回到南京後不久,便有相好同年暗中告知,“貴親家,就是前徐首輔,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不是提撥了一位海清官爲右僉都御史麼,如今這位海清官巡撫應天等十府,正查着他兩個兒子侵佔民田、爲害鄉里的案子。”
季尚書吃了一驚,“不是查過了麼?”那同年嘆氣,“又被翻出來了。一則是這位清官鐵面無私,二則是有人密告,緊抓着不放。”
季尚書細想了想,徐家這事雖是說出來於名聲有礙,究竟徐陽、徐際所做的事,也連累不到徐郴、徐遜,也就拋開不理了。橫豎已是分過家,各過各的,再說徐陽、徐際所做的事,並非抄家滅族的大案。
春暖花開的時候,徐陽、徐際被應天巡撫判了充軍西北驛。充軍,雖比死刑略輕,卻比流放要嚴重,屬於很重的刑罰了。
“徐首輔也算精明,卻縱子爲禍。”季尚書知道後,不過是嘆息一番罷了,“他在朝中豈能無人,也不想想法子。雖說兒子不爭氣,到底是親生的。”
雲間的徐首輔,確實在多方設法,到朝中疏通,營救兩個兒子。不過他遇上油鹽不進的清官,要多費不少功夫。
殷夫人只有徐陽這一個親生子,心疼的要死要活,哭着喊着求徐首輔,“老爺,救救陽兒!”徐首輔被她哭喊的心煩,命人把她請回內宅,不許相見。
殷夫人又氣又急,昏了過去。
徐二太太、徐三太太都如難民一般,蓬頭垢面,失魂落魄。怎麼會這樣呢?老爺不都告老了麼,怎麼會還查究侵佔民田之事。
徐三太太后悔不迭,“早知,該聽了那人的話,莫伸手!真的是伸手必被捉啊。”
徐二太太鄙夷不屑的看了她一眼,到了這時候,說這沒用的太平話!這時候是想明白了,當初誰捨得放手?
徐首輔身邊的孫子都不頂用,兩個兒子又進了監獄,只能自己親自奔走。該賄賂的賄賂,該疏通的疏通,不遺餘力。
這天徐首輔親自到衙門拜會縣令,告辭出來的時候,不經意間一掃,在院子角落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徐首輔本是笑着跟縣令道別的,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這不是嚴璠麼,他怎麼會在雲間?
嚴璠緩緩走過來,冷淡的施了一禮,“大人安好。”
徐首輔想笑一笑,笑不出來;想說點什麼,開不了口。
嚴璠淡淡笑着,“大人和先祖父一向交好,先祖父經歷過的傷痛,大人何妨也經歷一遍?大人,眼睜睜看着兒孫受苦,滋味如何?”
電光火石間,徐首輔一下子全明白了,厲聲道:“是你,是你!”
嚴璠淡定的眼眸中,有了愉悅之意,“不錯,是我!我傾家蕩產,花費上萬銀兩,只爲找尋令郎的罪名,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
徐首輔還保有一絲清明,“你哪來的家產?嚴家已被抄了家,你早已一文不名!”
嚴璠饒有興趣的看着他,慢吞吞說道:“大人,是令郎徐郴救濟我的。他說,感謝我善待素心,不曾毀了素心的清白。”
自己只是鍾情妻子,不願染指旁人。竟成就一段善果,絕境之中,得了徐郴的援助。
徐首輔頭昏昏的。不曾毀了素心的清白?素心是否清白,無關緊要,只是,郴兒是怎麼知道的?
除非,素心還沒有死!郴兒救了她!
徐首輔想起父子分別之時長子的眼神,頓時覺得十分諷刺。
徐首輔臉如黃紙,腳步踉蹌的走了。嚴璠看着他狼狽的背影,心中雖是有些快意,究竟還是悲涼。
這之後,徐首輔病了一場,徐陽、徐際沒有被撈出來,充了軍。殷夫人躺在牀上咒罵哭泣,徐二太太坐在她牀邊,神情呆傻。
倒是徐三太太,把自己的嫁妝攏了攏,一半分給兒子,“自己長點心眼,好好過日子!”一半自己帶了,跟着徐三爺一道去,“活着,還是死了,總之咱們在一處!”徐三太太這一舉動,把徐三爺感動的無以復加,痛哭失聲。
留在雲間的徐二太太,形容憔悴的照顧着公婆,還要顧着臉色陰鬱的女兒,疲憊不堪,看上去像個老太婆一般。
殷夫人的父親殷老大人已是八十多歲了,命孫子殷雷代寫了信過來,“阿雷喪妻,素敏大歸,兩個苦命孩子,正是般配。”
殷雷娶過一回,是徐首輔同族的嫡女。可惜那女孩兒沒福,過門沒幾年,一病而亡。留下了一個兒子,今年才一歲多。
徐二太太的眼中有了神彩。
殷夫人已是神智不清,徐首輔點了頭,“只要素敏自己樂意,成。”
徐素敏厭倦了整天對着祖父母、母親,答應了。
本來,如果徐二爺徐三爺不出事,徐素敏是寧可守在孃家的。徐家有家業,她可以做位養尊處優的姑奶奶,什麼都不必管,自有祖母、母親替她打點好。
可是徐二爺徐三爺出了事,徐家一天不如一天。徐素敏實在不願面對糊塗的祖母、蒼老的母親,想要逃離。
真嫁到殷家,徐素敏也是後悔。殷雷倒是待她溫存,可是殷母嫌棄她,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前妻留下的兒子是殷母的心頭肉,略哭上一兩聲,殷母便懷疑徐素敏這後孃使壞,或是罵,或是罰,不會輕易放過。
盛夏,殷家失了一場火,徹底變窮了。徐素敏日復一日的過着苦日子,偶爾會回想起從前,心中抱怨:祖母,父親,誰讓你們替我胡亂改出生時辰的?我本來是多好的命,全被你們改走,便宜了徐素華。
“我也就是比素心那死丫頭強點兒。”徐素敏把曾經的五姐妹比了比,無比下氣。徐素華是富貴風光的,誰也比不了。徐素蘭和徐素芳也是豐衣足食,小日子和和睦睦,比自己強。
只有跟徐素心那位先是被送到嚴家做妾,繼而被領回徐家毒殺的苦命人相比,徐素敏纔有一絲優越感。
京城,香山。
每到深秋季節,到香山看紅葉的遊人都很多。這年,張勱和阿遲抱着序哥兒,陪徐郴、陸芸一家人共遊香山。楓葉似火,流丹溢彩,十分可愛。
秋高氣爽,人的心情也好,張勱和阿遲一邊一個牽着序哥兒,沿着臺階往山上走,途中灑下一片歡笑聲。
徐寶扶着父親徐郴,父女二人十分親密。
徐郴走累了,和徐寶在路邊歇了會兒。
說來也巧,竟在路上遇着位舊日同僚,禮部的主事葛民。葛民身邊陪着位十七八歲的青年,白白淨淨的,斯文俊秀。
“小女阿寶。”
“舍侄右林。”
葛民的弟弟、弟媳早亡,侄子是由他一手養大的,愛若親生。
“徐兄,舍弟所留的產業頗爲豐厚,右林,有些家底。”葛民看着阿寶,含笑說道。
徐郴若有所悟,不動聲色看向兩名年輕人。阿寶粉暈生頰,右林也紅了臉,兩人年紀相近,品貌相當,甚好,甚好。
張勱和阿遲牽着序哥兒玩了會兒,序哥兒衝阿遲張開手臂,“孃親,抱抱。”阿遲笑着哄他,“序哥兒乖,讓你爹爹抱着,好不好?”
序哥兒固執的搖頭,“不要!要娘!”
一個非要孃親抱,一個執意不肯抱。
張勱忍不住,“孩兒他娘,抱抱吧。”雖然兒子已經三歲多,會走路了,可他還是個孩子呢,想跟孃親撒嬌,在所難免。
阿遲溫柔笑着,悄悄告訴他,“不能抱他呀,老人總是說,若懷了孩子,便不能抱孩子的。”可能只是迷信,也可能有些道理呢?還是謹慎小心爲好。
張勱喜的抓耳撓腮,連聲問着,“什麼時候的事,什麼時候的事?”阿遲嬌嗔的看了他一眼,你還有臉問!
序哥兒仰起小臉,奶聲奶氣的叫着,“爹爹,孃親。”張勱彎腰把他抱起來,響亮的親了一口,“兒子,你要有妹妹了!”
序哥兒不高興的伸出袖子擦擦臉,板着小臉不說話。張勱越看兒子越有趣,親了又親,把他高高舉過頭頂,託着他在空中飛來飛去。
序哥兒咯咯咯的笑起來,笑靨如花,純真可愛。阿遲捧着平平的小腹,望着丈夫和愛子,寧靜而滿足。
之後會有番外,全是阿遲一家的幸福生活。
感謝大家陪伴我這麼久,因爲有你們,哪怕熬夜我也會每天更新,既使卡文也會逼着自己苦思冥想。感謝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