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那扇開啓的門又衝重新關上的一刻,在迎面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的明媚陽光之下,我看見一個有些瘦弱的身影此時正站在窗邊,手裡提着水壺給窗臺上一盆盆鬱鬱蔥蔥的鮮花澆水,看着這個背影我整個人都已經愣在了那兒,幾乎忘記了剛剛還滿是期待的急切心情,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總覺得這樣的幸福來得太過突然,我根本就來不及準備。
在我晃神之時,身旁的老爸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聽到這個聲音,窗臺邊的那個身影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將身子轉了過來,剛想笑着對老爸說什麼,卻一眼就看見了傻在那兒的我,頃刻間手中的水壺就掉在了地上,一縷清水順着壺嘴緩緩地流淌在地面上。
“麗雯,看我把誰帶來了。”老爸緩緩地說着,雖然說這話時還帶着笑意,可我卻清楚地聽見了他不規則的呼吸聲,同時他的雙手也有點兒不知所措地又摸臉又掐腰好像不知道該放在哪兒了一般。
這一次那張臉龐沒有像上次那樣一直都與我隔着一層黑紗,而是十分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簾,在身後陽光的照射下,我終於再一次見到了那無數次只出現在夢中美麗又祥和的面容,這是一份久違了熟悉與親切,更是歷盡了千辛萬苦才得以重現的畢生心願。
“媽!”在這一刻我終於可以像其他那些孩子一般,親口喊出這個天底下最重最重的字了,幸好我從來就沒忘記過這個字對我意味着什麼,可以發自內心地盡情呼喚這個賦予了我生命的人,並且再也不只是在夢裡了。
聽到我的這一聲呼喚,媽媽也瞬間靠住身後的窗臺呆立在了原地,同樣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片刻之後她就掩面而泣了起來,那低聲的悲鳴就好像無數根針一般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臟,我們等這一天的確都等得太久了,以至於誰也不知道該什麼纔好,就連跨過面前那只有幾步距離的勇氣好像都沒有了。
“別愣着了啊,還不過去!”相比之下還算是堅強的老爸輕推了我一下道,可另一隻手也忍不住捂了捂嘴,極力平伏着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而我也這纔回過神來,趕忙踉踉蹌蹌地上前幾步來到媽媽近前,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開始用頭使勁兒地磕向地面,覺得也只有這種方式才能表達自己多年心中的思念與酸楚了,不知不覺間額頭已經一片發熱。
見此情形,喜極而泣的媽媽趕緊俯身抓住了我,帶着哭腔攔道:“孩子,你這是幹嘛啊,都出血了,快讓媽媽瞧瞧,這麼多年媽媽都想死你了,我的孩子啊,嗚嗚……”
媽媽邊說着邊不斷摩挲着我的頭和臉,對於我額頭上流出的血更是心疼不已地用手擦拭着,這讓我終於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母親的溫暖,幸福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着,雙手也緊緊摟住媽媽的腿一刻都不想放開,就好像害怕什麼人會又把她奪走一樣。
這時候老爸也走了過來,一手摸了摸我的頭,一手則輕輕攬住了媽媽,上一次發生這樣的情形時我還只是個不太記事的小孩子,現在我們一家人多年後終於得以團聚,我覺得這是這個世上無論多少財富和權利都換不來的東西,這也讓我對生活的意義重新有了信心和希望,因爲我實在太想保住這份難得的幸福了。
好一會兒,老爸和媽媽將一直跪着的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我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臉盡是團聚後的欣喜與感慨,媽媽雖然還在流淚但卻是淚中帶笑,不時還把我好像當成小時候一樣貼着我的臉,而我對此也沒有任何的不自在,因爲這本就是作爲一個孩子應得的溫暖,只不過我的要比大部分人遲來了一些也少了很多。
可是還沒等我們繼續盡情享受夠這團聚之喜的時候,從房間另一邊兒的屏風後頭卻傳來了一陣咳嗽聲,那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並且好像還挺痛苦,而這也使媽媽不得不停下了對我的打量與愛撫,和一旁的老爸對視了一下。
聽到這個聲音的老爸也是臉色微微一沉,但卻還是扭頭衝媽媽示意了下,然後將我拉到了旁邊,媽媽則急忙地走進了屏風之後,並且聲音急切地詢問道:“老爺子,您感覺怎麼樣了,怎麼又咳嗽了啊,快,讓我扶您!”
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咳嗽聲,我不由得挪動腳步向裡張望了過去,一眼就發現屏風後面的大牀上,那個馬臉老頭正在媽媽的幫助下將身子欠起,而媽媽則不停地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然後直接用手中的一條毛巾去接老頭嗓子裡卡出的濃痰,見此情形我都忍不住皺了皺眉,而且看着體格瘦弱的媽媽有些吃力地樣子心中別提有多心疼和不忍了。
費了好一番周折,馬臉老頭才終於停止了咳嗽,衝媽媽點頭示意了下,但隨即他那渾濁的目光就和站在屏風之外的對視上了,雖然這個老頭看上去病得不輕,可那眼神卻還是讓我有種不寒而慄之感,而且在病態之下的他顯得好像要比過去更陰森了。
見到老頭已經發現了我,老爸倒是沒有迴避,反而帶着我邁步也走到了牀邊,等媽媽將他安置後重新躺下後,老爸恭恭敬敬地湊上去輕聲道:“乾爹,跟您說一聲,我兒子已經被帶來了,讓乾爹您老人家費心了,實在不好意思。”
“啊……”牀上的馬臉老頭拖了個長音,側過臉來瞧瞧老爸又看看我,微微地動了下腦袋像是告訴老爸他知道了,然後他有些吃力地將一隻滿是褶皺的老手擡起衝我擺了兩擺,老爸心領神會馬上將我也一起喊了過去。
看着站在自己牀邊的我們一家三口,馬臉老頭聲音有些含糊地說道:“好啊,好啊,你們這一家人也算是團圓了……”
“這都要感謝乾爹!”老爸趕忙道謝,可垂在下面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頭,看得出來他對於這個老頭其實也是又狠又怕,但介於我們一家人全都被他控制住也只能隱忍下去。
馬臉老頭喘了會兒氣,又緩緩地開口道:“麗雯是個好孩子,我有病了之後全靠她照顧着沒少辛苦她,當然了,別人我也真信不過,那些人啊都他媽是狼子野心,沒一個好東西……”
說着他就又喘了起來,媽媽則低着頭無比謙恭地說:“乾爹,您這話就見外了,這麼多年我虧着你像對自己女兒的照顧活得這麼好,我兒子也才能平平安安長了這麼大,我辛苦一點兒無所謂,乾爹的身體最重要!”
“嗯!”馬臉老頭滿意地眨了眨眼,又攢足了一些力氣說道:“你們兩口子放心,等我身體好過來了,我一定不會虧待你們一家,絕對把你們都當成我自己的兒子女兒和孫子看待,想要啥都行……”
他都這幅模樣了卻還不忘給老爸和媽媽允諾,我都懷疑他能不能熬到那個時候,更別說還有一個窺覬於他手中那些利益的親信已經開始盼着他早日歸西了,不過看着他這快要病入膏肓的架勢我心裡倒是有種無法控制的復仇感,覺得他這實在是報應。
說完這些話老頭明顯有些體力不支了,便把眼睛合上也不知道是睡是醒的躺在牀上,而老爸和媽媽也不敢有疏忽,全都精神集中地守在一旁隨時給予照料,那忙前忙後體貼入微的樣子讓外人看來還真會以爲他是我們家的直系長輩,而我雖然對這個老頭恨得不行,但也明白老爸和媽媽這麼做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便只能耐着性子也陪在一邊兒,看着他倆伺候着這位“活爹”。
不知道是不是老頭出於某種考慮,儘管這療養院裡不但設備齊全而且醫護人員也人手衆多,但這一天下來除了必要的檢查和吃藥扎針之外,其他所有看護他的工作全都是由我媽媽來做,即便有專業護工也只是在一些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來協助媽媽,更令我難以容忍和作嘔的是,就連老頭的大小便都是媽媽來料理,而做這些事情的媽媽別說是怨言了,就連眉頭都沒皺過幾下,全然是一副心甘情願的模樣。
到了晚飯時間,那個姓錢的才走了進來,示意我和老爸應該離開了,而媽媽好像還得給老頭守夜,並且看那樣子這段時間也都一直如此,我真擔心媽媽這麼連軸轉身體會扛不住,心裡也愈發開始巴不得這老頭早點嚥氣了。
可是在吃飯的時候,還沒等我準備逮住沒有外人在的機會說什麼,老爸就沉聲對我說道:“從明天開始,你也幫着我和你媽照顧老爺子,並且一定要盡心盡力,就把他當你親爺爺一樣,記住沒!”
“這……”聽到這話我忍不住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但老爸緊接而來的嚴厲目光卻讓我也只能點頭稱是,而這時老爸則壓低聲音道:“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