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秦家的偏枝子孫。年紀與你相當,早年喪妻,未有子女。多年前隨家人遷至遼東,以蓄養柞蠶爲生。頗有家產。今年回族祭祖時與阿簡提及想娶個能幹的妻子共同打理家業。阿簡見過你,覺得十分合適,便想替這位族兄求親。婉娘,你覺得如何?”
白棠一通話說完,舉杯喝茶,卻在茶煙中偷窺婉孃的反應。
怔愕之後的婉娘眼露苦笑。
兩人靜默無語,對峙了半晌,她方輕輕一嘆:“我早知會有今日。”
聲音雖然稍細了些,顯然是男子無疑。
他扯掉面上的絹布,露出了頭頸中的喉結。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文瀾覺得白棠注視自己喉結的目光,滿滿的全是豔羨。
白棠悵然輕嘆,取出塊面具放至他手中:“林婉娘遠嫁遼東,沈文瀾重歸江南。”
面具用輕薄的木材削成,打磨得如同鏡面般光潔。只有巴掌大小,正好可以覆蓋沈文瀾半邊臉孔的傷痕。
沈文瀾摸着臉上交錯的傷疤,眼底的痛楚一閃而逝,語帶淒涼的道:“回不來了。”
白棠蹙眉:“早想問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沈文瀾笑了笑:“爲了逃脫追捕,我自己用燭火燒傷了臉。”
白棠心下側然。可見當時情勢的兇險。沈家玉郎啊!擔得上一個玉字的男子,何等的風華!卻不得不親手毀了自己的臉!
“是誰?”這般惡劣行徑的人,到底是誰?
沈文瀾卻是搖頭嘆息:“你不必爲我捲入這場爭鬥。”
爭鬥?
沈文瀾一字字的道:“皇權之爭。”
白棠搖頭,表示不解:“你能幫他們做什麼?無非是借你之力,多賺些銀錢而已。”
沈文瀾亦搖頭:“我雖擅長挑花結本,號稱無花紋不可結,無鳥獸不可織。但若要以此賺錢,何必害得我家破人亡?以他們的本事,織造局的花本俱在,他們要借去使用根本不算難事。”
白棠漸覺驚心:“你的意思是——”
“你可知今上所用的聖旨,皆有密紋?”
白棠此時翻出自家收着的聖旨,指着那一行奉天承運的字道:“徐三說過,這兒的花紋與字對應。”
“綾錦、花紋與字,原本是由不同的繡娘分工完成,工序繁雜。是我織出了花本。”沈文瀾苦笑,“從那以後,三大織造所有的聖旨綾錦皆是由花樓機織出。這些花本保管嚴密絕無可能泄露。但這行字依舊是繡娘所繡。每一針所在的位置與字體的規格皆有關竅。”
白棠明白了什麼,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織造局的繡娘有嚴格的甄選規矩。一到年紀,除非另有緣故,通常都要按時退位,以她們的本事,在外頭繡坊中尋個大掌事的生計並不難。”沈文瀾聲音漸低,“但在緊要位置的繡娘,即便到了年紀放出織造局,朝庭也有豐厚的供養,但同時她們也在朝庭的嚴密看管之下,是不允許她們在外頭接活計的。”
緊要位置的繡娘——白棠失聲道:“難道已經走失了一個繡娘?”
沈文瀾緩緩點頭:“五年前,南京織造局有個上了年紀的繡娘回家沒多久,便患急病去世。”他回憶舊事,目光微有渙散。“巧的是。有一年我遠赴北地尋找彩蠶時,竟無意間見到了與其容貌十分相似的女子。”
事情已然十分清楚了。
白棠只覺荒唐:“就算如此,他們沒有玉璽,也不過白忙活一場!陛下用於傳位的寶璽有寶印局專管。想借假旨淆亂聖意,根本行不通!”
史上,漢王與太子兩黨相爭,本尊自然沒什麼損傷,麾下官員卻鬥得異常慘烈!尤以太子爲甚,幾乎全軍覆沒!即便如此,朱棣也沒有要廢太子的意向。這般情形下,惱羞成怒的漢王欲矯旨奪嫡,似乎也說得過去。但這種法子,未免也太笨了——難怪最後落得個被火燒死在缸裡的悲慘結局!
沈文瀾淡然道:“你也知道,寶印比聖旨更好得些。”寶印在宮裡,總能有法子偷用,用過無痕。聖旨每一次的使用都會記錄在案。少一張,宮裡就要翻天!
白棠與沈文瀾雖沒有言明,皆極有默契的認定此事幕後主使人必然是漢王朱高煦。
事實上,除了他也不作他想。
“你東躲西藏,又能藏到幾時?”白棠凝聲道,“不如大張旗谷的回來!我自有法子護着你!”
沈文瀾怔了怔,光明正大的以原本的身份生活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他們對你出手——我不能害了你全家!”
白棠輕輕一笑:“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蹦達了。”
因爲皇帝此次出征歸來不久,漢王便被趕至了封地,徹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只有一樁事……”白棠遲疑了下,“你打算怎麼應對全宏?”
沈文瀾倉促的側頭,不敢與白棠的目光相接:“我——我不會拖累他。”
陳麟的教訓足夠讓他警醒。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兩日後。
白棠家中迎來了個穿紅着綠的媒人。
左鄰右舍都以爲是白蘭好事將近,結果一打聽,竟然是給婉娘說親的!
登時搖頭:婉娘可是松竹齋的搖錢樹,練白棠怎麼可能輕易放她嫁人?何況還是遠嫁遼東!不過看在對方竟是秦家的偏枝,又是北地的富豪,勉強嫁了也不虧。全看婉娘自己的意思了。
又過了幾日,秦簡親自上門下聘!
大夥兒譁然:這門親事竟然成了?
蘇氏面帶感傷的與鄰居們打招呼:“過幾日家中擺酒,也算是給婉娘送別吧!”
大夥兒一想,俱拍大腿罵自己蠢:婉娘在練家呆了那麼多時日,聽說蘇氏也在跟着她學織布。定然是將她的本事都學會了,這才肯放她出嫁呢!也好,結個善緣,大家好聚好散!
唉,早知如此,不如自己上門求親,還能揀個大便宜!
全管事自知曉婉娘定親,就擔心起他小兒子耍脾氣。不料全宏不動聲色,反而爲婉娘忙裡忙外的籌備嫁妝,好象她要嫁的是他自個兒似的。不禁又驚又奇。卻又不敢問,只怕兒子費力的強撐讓自己一語戳破撐不住發作,那便得不償失了。
“爹,婉娘出嫁,我也要去北京了。”全宏面帶愧疚之色,“這一去,恐怕一時回不來南京。”年底,白棠舉家遷往北京。他必定要在北京接應。還要籌備松竹齋的開張,開頭這幾年,恐怕忙得沒個閒時。
不回來沒關係,給他尋個兒媳婦纔是首要的事兒!心裡嘀咕着的全管事又不敢此時刺激兒子,只好按下滿腹的牢騷。
轉眼,清明將至,樓上樓正式開業。
白棠原是做好了準備與徐三溫泉搓背的。可之前與他鬧了一場,徐三竟再沒來尋他!他心中一直不安,不禁反省自個兒是不是真的對不起裘安。可翻來覆去的想,也沒想出自己哪裡做的不好,倒因此更加忐忑。只等待樓上樓正式開張時,尋徐三好好說道,大不了自己服個軟認個錯?誰讓自己實際年紀比他大了那麼多,只好多包容他些。
白棠打起精神,早早與蘇氏、白蘭同往慶賀。誰知坐了半日也不見徐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