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素錦在他目光之下,臉面發燙,神態窘然,忽而轉過身去,背對着他。
“既要‘坦誠相見’背過身遮掩還有什麼必要?”趙元甄開口諷刺道。
柴素錦嘆了口氣,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你是和公主最爲熟悉,最爲親近的人,便是父親兄弟,亦不能和你們的關係相比。所以公主的一切,你都是瞭解的吧?既然你總說思念公主,那麼必然也不會忘了公主的特殊之處吧?”
趙元甄狐疑的抿着嘴。
柴素錦卻在這時,猛然轉回身來。
肩頭金光閃閃的雲紋,映着室內燈燭的光線,耀眼的幾乎讓人不能直視。
趙元甄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她的左肩,似乎被她肩頭美麗的紋路恍花了眼,神情怔怔的,失了心魄一般。
屋子裡是一片沉凝的寂靜,兩人相對而立。
她衣衫半退。他衣冠整齊。
可她的神情卻是冷淡坦然,他卻慌張氣亂。
“這……不不……你……”趙元甄似乎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錯亂的字幾乎不是由他口中發出的。
柴素錦卻擡腳一步一步走近他,“甄哥,你來驗證一下。這紋路的真假,可是僞造的?免得懷疑。”
她靠近之時,趙元甄卻忍不住後退了兩步,“你別……停下來!”
柴素錦腳步一頓,“是別?還是別停下?”
趙元甄額上幾乎冒出了汗珠,臉面發白,眼中含着瘋狂和瀕臨崩潰的神色,怔怔的看着她,“你……究竟,是誰?”
柴素錦垂頭。呵呵的笑了起來,笑聲在這安靜的臥房之內聽來格外叫人覺得淒涼,“我是誰?如今,你還問我我是誰?我們多年同牀共枕,都是假的麼?你問我,我是誰?”
“錦兒……”趙元甄嘴脣微動,聲音小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聽清。
“你真的不用驗證真假麼?”柴素錦開始將衣服整理,欲要穿好。
趙元甄目光僵直直愣的看着她,“你是……錦兒?你……回來了?”
柴素錦低着頭,看着自己手中的衣帶,沉聲說道:“是啊,甄哥,我死了,死的莫名,卻又睜開眼睛來。睜眼的時候,我以爲在我身邊守着的人,一定是你,只要看到你,我就會覺得心安。可是在睜開眼來,卻哪裡都瞧不見你……我很害怕。你知道麼?”
趙元甄僵硬的邁步,一步一步靠近她,“錦兒,錦兒……對不起,對不起……”
柴素錦搖頭嘆息,“對不起什麼?對不起背叛了我?對不起我對你的信任?對不起如此算計我的父皇弟弟?對不起……唔,你對不起我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是,錦兒,我對不起你的事情太多了!”趙元甄終於行至她的面前,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的抱着她,擡手小心翼翼的摸着她的發,她的肩,深深的嗅着她身上的氣息。
以往剋制着自己,甚至故意去排斥的氣息。卻是這麼的熟悉。
他垂頭看着她的臉,看着她陌生的面孔,“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爲什麼會有這樣的事?”
“你是不願相信?還是不敢承認?”柴素錦哼笑一聲,“你竟認不出我來,一定要看到了外在實實在在的證據,才能將我認出來?”
趙元甄搖頭,眼睛血紅,嗓子卻乾啞無聲,“對不起。對不起……”他在心頭一遍一遍的說着,可這話此時說出來,卻只能顯得蒼白。
柴素錦舉目看他。
只見他淚流滿面,卻面無表情。
他的眼淚順着臉頰,落入她的衣領,滴落在她的脖頸上,可他臉上卻依舊是平平淡淡的。
“你會哭了,可爲什麼臉上一點歡欣或是懊悔的表情都沒有呢?”柴素錦擡手輕撫着他的臉頰,喃喃說道。
趙元甄忽而伸手捉住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上。“我的愧疚都在心裡,不在臉上。”
柴素錦緊緊盯着他的眼睛,深深的像是從眼目一直望進了他的心。
她緩緩點了點頭,“我看到了,看到你眼睛裡的掙扎。看到你眼睛裡的高興和痛苦。”
趙元甄扯了扯嘴角,卻依舊沒有做出什麼表情來。
他似乎永遠永遠臉上都是淡然的,不論何時何事,都不能讓他動容。
柴素錦輕嘆了一聲,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如今你可以信我了麼?”
“告訴我,錦兒,你都經歷了什麼?這麼多日子,你是……如何走過來的?爲什麼剛到京城的時候不能和我相認,一直……一直要等到現在?”趙元甄拉着她倚靠着牀榻,在地毯之上坐了下來。
柴素錦搖了搖頭,“我不能說啊,好不容易纔活了過來,我不想再死一次。”
趙元甄愕然看她,怔怔說不出話來。
柴素錦蒼白的笑了笑。“是,我活過來以後想了很多,也懷疑了很多。甚至懷疑你,懷疑是你謀取了我的姓名。”
趙元甄連連搖頭,無聲落淚。
“如今我知道了,你是真的被矇在鼓裡的。若沒有今晚,你的逼問,也許我仍舊不能確定。所以,我不能說出我的身份。”柴素錦說道,“以前。即便說了,也沒有人信吧?”
她肩頭的靈芝雲紋,並不是生來就有的,乃是七歲之時,落了一次水。母后用千年的靈芝救了她的命,後來才一點點在她肩頭長起來的,而通過那靈芝雲紋,召喚出上古仙草,更是在她已經及笄之後的事情了。
她怕被人當做異類。更擔心有人忌憚覬覦這仙草,所以從來未告訴過旁人,只有母后一人知道。
母后故去以後,便只有她後來所嫁之人,和她肌膚相親之人見過。
也就是說。只有趙元甄親眼見過她肩頭的靈芝雲紋。
而靈芝仙草之事,則是她獨守的秘密,便是連趙元甄,她都不曾提及過。
所以,除了在他面前,她頂着柴妧妧的臉,根本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已故的柴素錦。
趙元甄緩緩點頭,“錦兒,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了……可你說,謀害你的人……”
“如今你還不明白麼?你心裡就沒有一點懷疑麼?我身體一向很好。爲何會走的那麼突然?”柴素錦看着趙元甄的臉,看着他滿含痛苦的雙眼。
“錦兒,我……”他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太醫令,他是我叔叔,嫡親的叔叔。”
柴素錦嘆了口氣,“爲了我,爲了我死過一次的緣故,能不能放下仇恨?能不能不要再這般報復下去了?放過我的父皇。放過我的弟弟?”
“我不想要他們的命,遇見你之前,我想。遇見你之後,我就動搖了……”趙元甄埋頭在膝間,悶聲說道。
“如今爲什麼要如此呢?你明知道。你叔叔他的心性已經變了,他已經不是當初的他,他如今看到的不是昔日的仇恨,而是身居高位的權柄。他一定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照養你的叔叔的樣子了。”柴素錦緩緩說道,“他如此逼迫你。還謀愛你摯愛之人的性命……”
“錦兒。”趙元甄打斷她的話,擡頭看着她。
柴素錦也回望他。
四目相對,良久,像是無聲的交流,更像是靈魂的溝通。
窗外淅淅瀝瀝,似乎又下起了雨。
黑沉沉的夜,卻已經過去。
天漸漸泛白,屋裡的燈燭似被門縫窗櫺的風吹動,搖曳着,噗的滅了。
寂靜的臥房之中,傳來輕輕一聲嘆息。
兩人在這嘆息之中,各自轉開了視線。
“我也勉強你了麼?”柴素錦聲音很輕很輕的問道,語氣中含着苦澀的味道。
趙元甄搖了搖頭,“對不起,錦兒。我沒辦法面對……沒有辦法面對虞家的一百多口人的無辜枉死。我必須,必須做些什麼。心裡的仇恨才能被平復。否則,我一定會被自己逼瘋。不是叔叔在逼我,我自己也在逼迫我自己。他的聲音我尚且可以閉耳不停,可我自己內心裡的嚎叫,我如何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