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悅聞言,不禁搖頭,“繡衣使中有惡人,你敢說,你們軍營之中就沒有惡人麼?”
“有。”樑悅點頭,“哪裡都有惡人,但重要的是一位君主,他對醜惡之人,醜惡之事,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君主的態度,表明了整個朝廷,整個天下會是一種怎樣的面貌。”
樑悅眯眼緊盯着他。
“你設想一下,倘若你救下這兩個孩子的事情,讓虞震德知道了,他會是怎樣的反應?”紀博採問道。
樑悅抿脣。
倘若叫虞震德知道,他爲了兩個年幼沒有用處的小孩兒,而殺了自己人,殺了數名繡衣使……
也許不會過於嚴厲的處罰他,但並不會讚許他。
但哥哥一定會支持他,一定會和他做出一樣的選擇來。
不論虞震德怎樣,但哥哥是值得他追隨的,他也定會畢生追隨的。
他冷哼一聲,轉身欲走,“事情怎樣,相信你們也能猜的差不多了,我就不必向你們的皇帝回報了。你們的皇帝說了,可以放我走,不知是否作數?若是還作數,這便告辭。”
“等等。”紀博採攔住他,“你就這樣走了?”
樑悅皺眉,嘲諷冷笑,“怎麼,如今又捨不得放了我了?那就將我拿下吧?”
紀博採搖頭,“你走了,那小姑娘醒過來,問起你來,我們當如何對她解釋?”
樑悅皺眉,“你們這麼多人,連一個孩子都哄不住?”
“那也要她肯叫我們哄才行。畢竟不是一歲兩歲的奶娃娃,七八歲的小姑娘,是有自己的心思想法的。你走了,她不依,若是追進京城去……誰都猜不着她還會遇見什麼。”紀博採說道。
“若連一個孩子都看不住,你們也不必攻打皇城了,趁早收拾行李回老家吧!”樑悅冷聲道。
“哥哥——救我!”營帳之中突然傳來驚慌哭叫之聲。
正是那小女孩兒的聲音。
樑悅片刻猶豫都不曾有,轉身衝進營帳。
紀博採猶豫片刻,也跟了進去。
“不怕不怕,哥哥在這兒。”小男孩兒握住小女孩兒的手,輕撫着她的脊背,安慰她道。
那小女孩兒卻是左右看着,淚眼迷濛,“恩公呢?恩公呢?丟下我們了麼?還是走了麼?”
“沒有。”樑悅上前,“我在這兒。”
小女孩兒立即撲向前,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緊得似乎稍微鬆一點,他就會消失在眼前一般。
“不要走,不要丟下穎兒。”小姑娘這才止住了哭,小聲說道。
樑悅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點頭,“安心,我不走。”
穎兒躺下,這次卻如何都不肯閉眼,一雙眼睛緊緊的盯着樑悅,生怕一眨眼,他又不見了。
她眼皮分明十分沉重,眼中有驚慌失措,有紅彤彤的血絲,她需要休息,可她卻連眨眼都飛快飛快的。
“我以前,也和你們經歷過一樣的事。”樑悅忽而說道。
他聲音十分低沉,似乎在刻意的壓制自己的情緒。
小男兒躺在另一張榻上,也瞪眼看着他,“恩公這麼厲害,也會……被人欺負麼?”
樑悅搖了搖頭,“那時候我還小,不記得有沒有五六歲。父親打獵中亡故,母親爲了姐姐和我,沒有改嫁,遇見荒年,不得不帶着我們姐弟二人逃荒……”
他說得很慢,被穎兒抱着的手臂,拳頭慢慢收緊。
“在逃荒的路上,遇見了歹人,將母親和我們騙走……先是欺辱了我的母親。後來又盯上了我的姐姐和我……”
“我姐姐纔不足十歲,姐姐很怕。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雖然年幼,我卻想要保護自己的姐姐……”
“我跪下來求他們,天真的以爲,他們會心軟,會放過我姐姐和我。”
樑悅低下頭來,長久長久的沉默。
營帳之中除了幾人的呼吸聲,再也聽不到旁的聲響。
兩個孩子都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誰都不敢開口詢問他後來怎麼樣了。
紀博採站在營帳門口,看向樑悅的目光幽深幽深。
似乎沉默了太久,樑悅又緩緩擡起頭來。
“我遇見了我如今的哥哥,他比我大了十幾歲,他會功夫,打跑了那些歹人。救了我姐姐和我。可我姐姐卻沒能活下去。”樑悅勾了勾嘴角,臉上帶出一抹陰森森的冷笑,“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姐姐臨死的樣子,她睜着眼睛,死不瞑目……”
“啊——”穎兒嚇得抱着頭尖叫起來。
樑悅停住了話音,“你不用怕,要怕,也該是那些惡人怕纔對。”
穎兒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驚魂未定的看着他。
“我求那哥哥教我功夫,帶我報仇。他說只要我忠心跟着他,他就替我報仇。”樑悅說道,“我隨了他的姓,跟着他。他帶着我找到那幾個賊人的地方,下藥放倒那些人,然後給了我一把刀,讓我親手割下他們的腦袋。我不敢,也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我砍了一刀就哭了……是我哥哥,替我將他們都殺了。”
又是一陣沉默。
小男孩兒吞了口唾沫,哆哆嗦嗦的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就跟着我哥哥,逃走了,有人看見了我們,所以我們被通緝。爲了躲避官府,我們藏過很多地方。我不明白,爲什麼那些被殺的人都是惡人,可官府卻要通緝我們。直到哥哥帶着我,入了光漢會,那個時候還不叫光漢會,乃是叫仁濟堂的善堂。我才知道,原來朝廷,皇帝,根本就是一羣善惡不分的人。所以我們要推翻朝廷,重新建立政權……”
“善惡不分,就像現在的狗皇帝一樣麼?所以先太子要推翻他,重新建立政權?”小男孩兒問道。
樑悅臉面一僵,冷喝一聲,“你說什麼?!”
小男孩兒嚇得不敢說話。
穎兒卻抱緊了他的手臂,“穎兒要追隨恩公,就像恩公追隨哥哥一樣,穎兒也要跟恩公的姓,不論恩公去哪兒,穎兒都要跟着。恩公姓什麼?”
小男孩兒一愣,愕然看着自己的妹妹。
“不必。”樑悅搖頭,“我不用你這麼做。”
“爲什麼?恩公嫌棄我?覺得我沒用?只會拖累恩公?”穎兒問道。
“不是。”樑悅搖頭,“我只是看不慣,不需要你報恩,更不需要你追隨。”
“可穎兒想報恩啊,穎兒想要追隨啊。”
“你很煩人你知道麼?”樑悅終於忍不住說道。
穎兒一愣,水汪汪的大眼睛溼漉漉的看着他。
燈火映入她眼睛中,搖曳生光。
樑悅別開視線,胸膛微微起伏。
穎兒小聲抽泣起來。
樑悅臉上有些煩躁,卻並沒有甩手離開。
“樑兄可曾想過,爲何當初樑兄的哥哥會提出那樣的要求,而今日,你卻要拒絕這小姑娘呢?”立在帳門口的紀博採,忽而開口說道。
樑悅微微一愣,目光掠向他,“紀督軍,不要用小人之心。”
紀博採微微一笑,“我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沒有說。樑兄想到什麼了?”
樑悅眉頭蹙起,“你住口!出去!”
紀博採眼眸深深的看着他。
“人前,我們從來都是親兄弟相稱。”樑悅忽而垂眸說道,不知這話是說給紀博採聽,還是說給他自己,“他教我功夫,照顧我,告訴我忘了以前,凡事只要往前看。曾經欺辱過我的人,最終都會被我踩在腳下。他帶着我,做到了。”
“可如今這樣的身份地位,這樣的生活是你喜歡的麼?你所看到的繡衣使是你期待中的樣子麼?”紀博採反問道。
樑悅沒有說話。
穎兒卻是微微抖了一下,臉上有露出驚懼的表情,宛如她在城牆根兒處一樣。
“妹妹不怕,哥哥也會學功夫,必要保護好你!”小男孩兒下牀站在穎兒身邊,低聲說道。
“或者你可以照着你的想法,你的是非來做一次,看看你的哥哥究竟是不是會支持你。總是你跟在他的身後,聽他的決斷。萬一,他是錯的呢?”紀博採說道。
樑悅搖頭,“我不會背叛我哥,在我跟他姓的時候,我就已經把他當成了我親哥哥。”
紀博採搖頭,“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叫你背叛你哥哥。只是叫你照着你認爲對的事情,去做一次。看看你哥哥是會認同你,還是會反對你?”
樑悅眯眼看他,“這話,有什麼區別麼?”
“自然有區別,”紀博採輕笑起來,“什麼叫背叛?背叛乃是做對不起他,或者明知道他會反對的事情。而如今,你要做的乃是你認爲對的事情。對的事情,爲什麼你哥哥一定會反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