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間,衆樂師果然是朝夕忙碌,每日由太監內侍們指領着,幾乎把未央宮內各處大小宮殿嬪館走了個遍,當然,每個人也都得到了豐厚獎賞。尤其是那寧熾,他所得的珍玩衣料多出旁人兩倍也不止,各式禮品在他的臥房一角,高高摞起,可是,他幾乎從未去看過那些東西。
彷彿,就連這若大的未央宮,都不在他的眼中,他這幅與此地大相徑庭的悠然神色,使得宮裡衆人,不論是妒是愛,都對他充滿了好奇。
芙蓉館的明兒自暖雪的房裡出來,一面贊她繡的襟帶漂亮,一面轉述在別處聽到的關於寧樂正的話題“……不論是誰,就沒見他笑過。他那一幅模樣,便像是對誰也不在意,別人誇他贊他,氣他恨他,都像是和他毫不相干。我聽王美人那兒的醇芳說,那天他在時,王美人跟着了魔似的,不停地贊他這個贊他那個,可人家偏偏像個木頭人,可氣壞她了……”說罷捂嘴“咯咯”地笑了起來。
暖雪也忍不住笑,道:“我還沒見過他呢,這隻半月功夫,便已經聽都聽熟了,任是誰,見面說話必然提到他。”
明兒笑道:“這個自然,這宮裡除了他還有誰值得他人提起?沒見過的挖空了心思想見上一面,見過了的,自然更是忘不了。”暖雪看她神情溫柔,便打趣道:“明兒姐姐也動心啦,今日他便在上咱們館裡來呢,要不,我和班少使說一聲,留你在這侍候着?也好再見上一面,解一解姐姐的相思之苦?”
明兒滿臉通紅,跺腳道:“死丫頭,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說着向她臉上伸手過去,暖雪笑躲着求饒,明兒咄她一口,卻又低頭道:“人家是鳳凰,哪是咱們這些小丫頭能配的上的,我只要能時時見他一面就好啦,哪敢有別的想念。”
暖雪畢竟年紀小些,看了她神情,卻也是似懂非懂,只是抿着嘴笑,一徑送她出門,再折回屋裡,迎面碰到盼兒,盼兒問道:“都準備妥當了沒?”暖雪應道:“是的,都好啦,只等午歇一過,專候樂師們了。”
盼兒朝屋裡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輕聲道:“娘娘還歇着呢,你們都輕一些。等會便是樂師們來了,你和飄兒也只在院裡就是,娘娘吩咐了的,不要打擾。”暖雪笑道:“娘娘平日裡彈個琴呀什麼的,也不都是要靜麼,我們明白的。”盼兒點了點頭,讓她自去了。
炎夏的午後,沒有一絲微風,院中更是安靜之極。屋裡,班兮斜*在長榻上閉目休息已然有好一會兒了,可胸腔中偏偏一陣緊過一陣的跳騰,讓她煩亂不寧,根本無法入睡。躺了一會,還是不得不坐起身子來。屋裡陰陰地,盼兒也在外間忙碌吧。班兮本想喚她,可轉念之間,卻又沒有出聲。自從那次之後,班兮雖然也想盡力做到與從前一樣,可是,與盼兒之間的默契卻仍在不知覺中漸漸消退了。
她輕輕嘆氣,走到妝臺前,正想整理妝容,便聽得盼兒進屋來,看到她醒了,忙道:“姐姐,許少使來啦。”班兮微微皺眉,卻也只得站起相迎。
許盈容進得屋來,道:“自從有了這幫樂師們,這幾日宮裡可熱鬧的緊,本來也想自己下貼子請的,可想到曲樂之樂,最好還是有人一同分享。而這未央宮之中,能與我分享此趣的也只有班少使你了。我不請自來,班少使不會怪罪我吧。”
班兮懶懶一笑,道:“怎麼會呢?請都請不來的貴客呢。”盼兒忙上前爲她理妝,許盈容也不落座,只在一旁看着,看盼兒爲她挽好頭髮,正要將一支銀箸插在她的發端,卻伸手一攔,笑道:“這支箸子這般的粗劣,哪配的上班少使。”
說罷,她自自己發鬃間拔一隻鑲白玉的銀飾,爲班兮插上,*近她道:“班少使這樣出塵的容貌,實在不是尋常花飾可以裝扮的。只這一隻箸子鑲嵌白玉,倒是可與班少使這無暇膚色勉強相襯。”說罷與班兮一同向眼前的青銅鏡中看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來。
班兮推辭謝絕不去,只得由得她了。二人剛喝了會茶水,便聽門外傳報,樂師們已經來了,盼兒與暖雪忙上前將班許二人面前的竹簾放下,再出門相請。樂師們進入屋裡,自在竹簾那一邊坐好,寧熾在他們中間,只顧自調試琴音。
樂師們中一個較年長者向二位少使報了樂譜,班兮讓着許盈容,許盈容笑道:“別的不論是什麼,拿手的彈來便是了。只那一首在未央殿上彈奏過的古曲,卻是一定要聽一聽的。”
“那支曲子……”那老樂師略有爲難之色,看寧熾一眼,卻見他微微點頭,這才鬆了口氣,迴應了二位少使,樂師們便開始彈奏一首宮廷曲子。此曲曲調平緩,是一首普通的曲目,只是在這寧靜的夏日午後,倒也算得上是較爲恬靜應景的了。
班兮始終一動不動,目光也沒有屋內停留,大多數時間她都是眼望屋外,看着院中那株梧桐。寧熾在此曲演奏中只是隨衆樂師低聲呤合,也並無絲毫出挑的笛聲傳來,一室之中,只有許盈容的目光不停轉動,在他們二人身上流連,嘴角那一抹笑意卻漸漸濃了。
一曲結束,那老樂師便不再推薦,靜等示下,果然,和別的妃嬪一樣,許少使也沒有要求他們再彈別的曲目,只向寧熾道:“自從那日在殿內聽過寧樂正的一曲,那美妙音色便時常圍繞在耳邊,今日便借班少使之請,容我也再享受一回吧。”
寧熾手捧秦箏,走到衆樂師之前坐下,又拿出方帕來擦拭了一回,這才彈奏起來,屋裡院內頓時被這琴聲覆蓋,便連候在屋外的宮女太監們也爲這琴聲而動,沉醉其中。
班兮努力控制自己不向他看去,可是身前的竹簾卻恍如滿室的陽光在眼前閃爍不停,這一室靜靜的光,無風而動,便如同纏綿悱惻的情人低喚聲,引得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凝視,只看一眼而已。
第一回,不透過琴音,不隔着高牆,她認出他。這樣的額與眉眼,這樣的姿態,竟似相識多年,也許是等待了幾世的輪迴,她又遇上他,無處可躲。
漫天的光芒中,但見他長髮微動,他擡頭與她目光相對,天地忽然一片寂靜,連琴音都渺小地在這一剎那,遁去。
曾經,他是她的鳳,她爲他的凰,在夜風雲河中追逐,如何的歡暢。
從前又回來了。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在高牆內外、那麼多的夜晚、無數回的琴笛相合中……
一片白茫茫地霧色間,耳邊卻幕地闖入一個唐突的聲音:“真是人世間難得聽聞的好曲。”班兮猛得回過神來,正看到許盈容的笑靨,她目光在班兮臉上掃過,轉向寧熾道:“能聽到這般美妙的琴聲,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寧熾低頭道:“承許少使謬讚了!”說罷便開始整理琴箏。
許盈容卻道:“寧樂正,這就要走了麼?我還有事想請教你呢。”寧熾這才放下手中的事,道:“請教可不敢當,許少使請講。”許盈容道:“其實是我剛學了一首曲子,遇到寧樂正這樣的大師,便想要討教一二,不知寧樂正可否賜教呢?”
()
http://
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