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老有些生氣,可他卻也不能不承認二長老所說的話確實是事實,也是他們如今最無可奈何的一部分。
“無論如何,總要想辦法打聽清楚情況。這些年來,劉府還從未被人如此掣肘過。”大長老面色不善,想起君久墨那張俊逸非凡卻又帶着不悅的臉,不由得擰了擰眉心。
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感嘆道:“老了老了,如今這才坐一會兒,就累得不行了。”語氣竟又和緩了下來。
二長老和三長老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眸中看到一抹淡笑,兩人緩緩起身告辭:“大哥既累了,我們也便不打擾了,大哥好好休息。”
大長老擡了擡眸子,疲憊道:“你們也早些休息吧。我們年紀都大了,不比從前了。”
二長老和三長老答應一聲,兩人便齊齊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大長老那雙剛纔看上去還有些蒼老頹唐的眸子卻在瞬間綻放出陰寒的冷芒,他抿了抿脣,突然出聲:“沐雨山的事情怎麼樣了?”
聲音陰冷,好似來自無間地獄,讓人光是聽到這聲音,便覺得全身發寒不已。
此時屋子裡並沒有別人,也不知他在問誰,或者只是在問他自己。
然而,空氣中卻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來:“放心,沒問題。”
大長老冷哼一聲:“最好如此!”
說完,他已經端起了面前那個剛纔險些被摔碎的茶杯,端到嘴邊,輕抿一口茶水,冷笑一聲。
夜,靜謐無聲。月,柔光如煉。星稀月明,天朗氣清。
樓漪染了無睡意地隨意遊蕩,突聞一陣琵琶聲伴隨着清亮的歌喉在暗夜中吟唱,聽不清楚歌詞的內容,卻只覺得那琵琶聲格外的嗚咽傷感。
樓漪染不自覺地朝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腳也已被這樂聲吸引,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樓漪染恍然回神,身體已經先大腦一步做出了反應,一個過肩摔,那人卻已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身形一轉,翩然落地,站在了樓漪染的面前。
樓漪染一驚,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蹙了蹙眉,問道:“怎麼是你?你也沒睡麼?”
阻止樓漪染繼續往前的人,一身清冷白衣,臉色在月色下顯得越發蒼白。若不是樓漪染認識他,恐怕如今也要將這人當做鬼了,畢竟這銅臺本就是埋葬死人的所在。
魏央輕咳兩聲,一手蜷曲在脣邊,指縫中已有血跡滲出。
樓漪染見此,輕嘆一聲,從懷裡拿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這帕子還是買衣服的時候放在一起的。
她是不習慣用手巾的,所以,那帕子一直踹在懷裡,卻是從未用過。
魏央猶豫地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半天沒有動作。
樓漪染等得不耐煩,一把奪過他的手,將帕子塞在了他的手裡。
魏央一愣,輕輕地將那塊帕子攥緊,慘然一笑,道:“謝謝。”
“不用。”樓漪染淡淡地回了兩個字。
“那樂聲是從銅臺上發出來的,從子時唱到丑時方止。”魏央笑着勾脣,眼睛卻已經朝着樹林外的一座看上去如金子般閃閃發光的亭臺看去。
樓漪染疑惑地收回視線看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看着那隨風搖曳的遮蔽整個亭臺的帷幔輕紗:“是誰在唱呢?聽上去很憂傷似的。”
魏央輕笑一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講起了故事:“幾十年前,臨邑城有一個
出了名的歌姬,彈得一手好琵琶,其樂音之美,可謂繞樑三日而不絕。當時的魏王心中好奇,便也去聽了一次。
便是那一次之後,魏王便自此對那女子傾心。
奈何,那女子雖出身貧賤,卻性情剛烈。
魏州臣僚幾番詆譭納諫,不許魏王娶其爲妻,那女子便遠走他鄉,自此了無音訊。魏王一直未娶,臣僚此時也着了急,奈何魏王一心牽掛那女子,其餘女子皆不看一眼。
後來,過了三五年,那女子帶着一個孩子回來了。卻說那孩子是她與別人所生,因那人已故,才一個人帶着孩子,她勸魏王斷了念想。
誰知,魏王偏將那孩子視若己出,娶了那女子。當時臣僚也曾反對,可此時的魏王早已錯過一次,又哪裡肯再錯過第二次。
因此,不顧臣僚反對,他終於得償所願,娶了那女子。”
“這位魏王倒是癡情!”樓漪染感慨一句,又問,“後來呢?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魏央看了樓漪染一眼,苦笑:“魏王勵精圖治,砥礪肝膽,魏州日復一日強盛起來,可那女子卻未曾再生育一子。魏王身體日漸衰弱,臨死之際,那女子才告訴他,其實那孩子是他親子。魏王死後,那女子便也殉了情,與魏王同葬在這銅臺之下。”
樓漪染在感慨的同時,眼眸中便更帶了幾分疑惑:“你的意思是,此時唱歌的,便是那女子?”
魏央笑道:“是與不是,我也不知。後人孝順,常選能歌之人來此,每半年換一批,一批十二人。”
樓漪染越發疑惑了:“這歌聲從未斷過?”
魏央苦笑:“自我留在這裡之後,便從未斷過。”
“你留在這裡多久了?”樓漪染又問。
“呵呵,自先魏王死後,便一直在這裡,至今怕是已有二十載了。”魏央又是苦笑一聲,這笑容卻有些慘淡。
樓漪染一怔:“原來你說的人是你爺爺跟你奶奶的故事。”她又不由輕笑一聲,“你這人,還真是......”
魏央也輕輕一笑:“這樂聲二十年來從未斷過,便是雨雪風霜都不曾讓她中斷。夜夜如是。夜夜都是同一曲《清平樂》小調,這是當年祖父最愛的一曲,也是祖父與祖母相識之時,祖母所唱的曲調。”
“二十年來,你就不曾上去看一眼?”樓漪染越發覺得奇怪了。
她從不相信什麼鬼神之說,她也覺得魏央並不是那種相信鬼神之說的人。沒道理有個人在那裡裝神弄鬼,假扮他奶奶,他卻如此無動於衷的啊。
魏央又是苦笑一聲:“自然是去過的。小時候好奇,晚上爬上山去看過。也曾在白日裡偷偷躲起來,在銅臺裡等過。”
“那見着沒有?”樓漪染有些急切地詢問。
魏央卻搖了搖頭:“銅臺四周有人把守,除了午時到未時這一個時辰外,其餘時間不準人上去的,也不準在上面停留的。我晚上去的時候,最高爬到了銅臺邊上,但你也看到了,那周圍有帷幔,一共九層,根本看不到裡面的情況。我偷偷躲在裡面,也在子時前就被人發現給趕了下來。”
“所以,你才拉着我?”樓漪染挑眉。
魏央凝眸看着那座銅臺,嘆息一聲:“好奇心往往是最要不得的。若是聰明人,便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哪些東西能看,哪些東西就算不小心瞥了一眼,也必須當做沒有見到。”
樓漪染的
眉峰一凝,雙眼一眯,眼中露出不虞之色:“你這是在威脅我?”她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威脅她了。
魏央苦笑一聲:“這話是別人跟我說的,我今日送給你。銅臺上的守衛對別人,不會與對我一般寬容的。我畢竟是魏王府的人,從小祖父便極爲疼愛的。其他人卻不同。但凡多一點兒好奇心,那最後只能是死無葬身之地。”魏央說到這裡,竟嘆息了一聲。
他緩緩轉身,沒有再看樓漪染一眼,慢慢地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只是提醒你,不該探究的事情便不要去探究。自己的性命要緊。”
樓漪染轉身看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半晌沒有說話,直到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那兩扇緩緩關閉的房門中時,她才突然出聲喊道:“喂,魏央,我如今也是被送來的歌女,明日午時我也是可以上山的吧?”
魏央身形一頓,關門的手也停了下來,擡頭從門縫中看着那道翩躚的身影,半晌之後,他才緩緩開口:“你若願意,便可以。”
他的聲音淡淡的,目光也淡淡的,讓人看不清楚那雙眸子中到底蘊含了什麼樣的情緒。他似乎永遠不會爲任何事情有情緒波動似的。
樓漪染點頭,又朝那座高山上的銅臺看了一眼,才擡腳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剛走到一半,魏央又出聲道:“還請姑娘記得,我的病需得姑娘來治。”
樓漪染的腳步一頓,扭頭看向魏央,燦然一笑道:“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絕不會反悔的!”
魏央點點頭:“那就好。”隨即,緩緩地關上了房門。
樓漪染笑笑,也不再做過多的停留,便回了房。
那歌聲果然在丑時便停了下來,餘音嫋嫋,不絕於耳。
二十年不論風霜雨雪都不曾停歇的樂調,樓漪染心中越發好奇,誓定明日一定要探個究竟,便緩緩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這一夜,樓漪染睡得還算安穩。然而,君久墨卻是徹夜未眠。
第二日,樓漪染一如既往地賴牀。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的時候,她縮了縮身子。沒有感覺到熟悉的溫暖懷抱,樓漪染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從牀上坐了起來。
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此刻身處何處,不由嘆息一聲,看了看牀邊原本該躺着君久墨的位置,無奈嘆息一聲。
這纔多久啊,她就已經習慣了君久墨在身邊的日子。
這一無奈之下,便沒有了睡意。
她掀開被子起了身,窗外突然傳進來一個聲音:“大早上剛醒,便嘆氣?”
樓漪染一驚,隨即意識到這個聲音的主人是魏央,才無奈地聳聳肩,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
魏央正站在石子路上,擡頭望着遠方,不知他是在看天,還是在看雲,亦或者兩者都沒有看,而是在看那被重重簾幕遮蔽着的神秘的銅臺。
“我只是在感嘆,換了個地方,連懶覺都不願意睡了。”樓漪染趴在窗子上,隨意而慵懶地看了一眼魏央的背影,便也將視線轉向了魏央所看的方向,她看得是那座神秘的銅臺。
魏央轉回身,陽光從他的身後照射過來,爲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層昏黃的光暈。他一身白衣飄飄,面容蒼白,在這光暈中,倒如同踏光而來的神仙,完美地不食人間煙火。
樓漪染不由得看呆了,眼睛連眨都不眨地看着魏央,甚至不曾注意到魏央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正在俯視着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