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大伯趕着馬車回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按理說,幾張篷布放在一輛馬車上不至於這麼慢。在廟後的空場上,漢大伯下了車。今年的清明,他要爲漢家的先人以及那些戰爭和災難死去的人,修建了一座永久的墓碑。
“篷布沒有拉回來,拉來一車石碑。”王金山走進夫子廟把剛纔看到的告訴了藏大槐。
藏大槐放下碗筷長嘆一聲,說:“哎!以前百姓連溫飽解決不了,哪能有錢立石碑?現在吃飽沒有問題,像漢家這樣的大戶縫上清明節上墳立碑很自然的事情!”
王金山一聽,激動地說:“很自然的事情?本次建校選址得到馬副書記、縣教育局長蒙飛虎和漢副書記的支持,就連漢嚮明爲了保住村裡的機動地,都希望新校址選在夫子廟。領導也支持我的計劃書。大槐鎮的良田並不多,而死人站着活人田。爲改變長期散亂埋葬浪費土地現象,騰出一塊地方建校,我們計劃在河西的荒漠拿出一塊地,像城市的公墓一樣實施遷墳。他們怎麼出爾反爾呢?”
“漢家會支持遷墳?”藏大槐驚訝地問。
王金山做了認真的分析:“漢嚮明可能是爲了保護他承包的機動地建廠,逼我們拿建校的錢買下鎮**舊址,但他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道漢子麟及漢式家族不同意。我想只要不動他的經濟利益他不會干涉。漢副書記作爲分管農業、教育的副書記,歷來看大局。這次蒙飛龍兄弟支持辦學,我想他也不會反對。昨天,漢大伯是爲了劃破了漢老爺的墳鬧事,但後來的態度也不像要鬧大。”
“那是漢子麟!”藏大槐判定說,去給王金山倒了一杯熱水。
王金山接過熱水,說:“說說看!”
“漢子麟雖然支持我黨革命和建設,更支持教育,但他身上帶着成千上萬的望門豪族一樣的裂痕,就是崇尚神靈和風水,往往把家族的興衰榮辱和風水聯繫在一起。那是1958年的春節之後的晚上。”藏大槐講起下面的故事:
當年馬奔騰的父親----馬躍國是市裡的主要領導,經過考察、調查、研究獲悉漢子麟的父親----漢光耀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做出了重大貢獻,尤其在配合王孝田、王敬誠父子從事龍馬縣我黨的地下工作,功不可沒。報請上級批准。
漢子麟留馬躍國在鎮裡吃了晚飯。“正式通知你的父親爲龍馬縣縣長重要候選人之一。子麟,一定轉交給你的父親。”馬躍國伸出顫抖的手握在了漢子麟寬大的手背上,漢子麟同時感到手面的溫熱,漢子麟流淚了!
送走了馬躍國,漢子麟對蒙黃良說了。蒙黃良向他祝賀:“子麟,真沒有想到漢老爺的工作安排好了,而且還是縣長。”然後很惆悵地說到自己的工作,“建國前,我任過縣教育科科長和副縣長啊!現在只是鎮裡的一個普通人員,而且是臨時的,身份和民請教師一樣。”
漢子麟緊握着他的手鼓勵他:“槐鼎,黨的政策非常關心我們,我們要相信**,相信組織。組織把一個縣長候選人的名額給了我父親,可我覺得你比父親年輕,還是你去的好。”
“漢老爺做出的貢獻,遠比我們在縣裡更艱苦,這名額我不能要!”蒙黃良鬆開了漢子麟。
“要不這樣吧。你去市裡問一問,也來一個候選人。你和我爹公平競爭!”漢子麟這樣說。
“結果呢?”王金山問道。
藏大槐爲漢家的冤情而痛惜,他繼續講:“漢大伯本來盼望着父親當了縣長,他可以仕途輝煌。結果,漢老爺告別民辦教師的生涯去鎮裡的供銷社只當了一名倉庫保管員。每逢祭祀漢大伯就犯塗。昨晚上,他又犯精神病了,這些石碑上的字就是他連夜刻上的。說不定還要清明哭墳呢?”
“可是,我接着過的漢大伯,他的話很清晰,思路並不亂。不像是精神病啊?”王金山質疑藏大槐。
“還沒病啊!漢家人把這些災難造成的原因之一歸結於1958年的平墳運動,是那次運動破壞了墳地的好風水。”藏大槐堅持自己的看法,接着講:
那年,漢大伯組織漢家子孫爲祖先立碑,燒紙還沒有燃盡,蒙黃良就流着淚水來了,“我們跑大隊、跑公社、跑縣裡、跑省城,不知跑壞了多少雙鞋子,結果他們說我是僞教育科長、僞縣長。”
“誰叫你槐鼎和鬼子、僞軍做事?”漢大伯幸災樂禍地說,在他的記憶中,日僞爲推行“以華治華”的政策,就抓了“奴化教育”,親眼目睹鬼子用馬車把蒙黃良和家人強行拉進縣城。不久,在夫子廟裡,鬼子教官、教員和翻譯向孩子們灌輸“東亞共榮”的思想,讓觀、廟裡的教師佩戴《良心血性》的小牌子籠絡人心。鬼子極力通過刪改和新編教科書,加強日語教學等措施來向學生灌輸,妄圖把青少年訓練成忠順的奴隸。除進行奴化教育外,蒙黃良還經常派人來監視大槐鎮教師的言行,師生稍有‘不軌’,即造訓斥、傳訊。
“以前找不到證明,可解放御龍河、御龍湖、大槐樹和龜蒙山,我們一起參加了戰鬥。你應該做證明啊!”蒙黃良把希望寄託在漢子麟身上。
漢蒙兩家雖然恩恩怨怨,但他知道蒙黃良一直以“磨洋工”等辦法和鬼子一直周旋,秘密組織編印、下發我黨的抗日課本而拒絕漢奸課本,讓各校在日僞到來就散,走了再辦。後來,形勢嚴峻,蒙黃良下令多備有二三套教材:《三字經》、《百家姓》、《子弟規》等教材是孩子學習的課本,而日僞課本只是放在臺子上應付日僞人員的檢查。蒙黃良就是這樣與日僞勢力展開了不屈的鬥爭,然而漢子麟作爲當初的聯繫人到如今沒能爲他證明,他非常慚愧地說:“怨我無能,信都寄出去了,但沒有一封回信。”
漢大伯把漢子麟喊過去立碑。等碑豎起,蒙黃良急切地懇求:“看在我和你父親,和你一起戰鬥過,同生在大槐樹下,你一定幫幫我。”
漢子麟打斷了他的話,看他那雙眼睛更加地神秘。他安慰道:“彆着急,泰山不是一步登上的……掄起槐寶,我們還是最重要的親戚。可是,提幹,是很原則的事情啊!馬躍國向來較真。”
“這麼說,我沒有希望了?”蒙黃良望着漢子麟那一雙轉動靈活的眼睛,那是一雙無法讀懂的眼睛。他走到洋洋得意的漢大伯跟前,扶着墓碑說:“他較真歸較真,可也非常重感情。你看**正在鼓勵以火葬代替土葬,各家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宣傳土葬是封建迷信,本打算在夫子廟建學校,這裡多是漢家的墳。他還是讓步了。”
漢大伯一聽來氣了,拿1953年的政務院關於國家建設徵用土地辦法說事:“凡因徵用土地而須遷移墳墓者,必須事前通知墳主遷移,發給適當的遷葬費用,並應照顧當地的風俗習慣妥善處理。墳墓無主者應由用地單位代遷。對無地遷葬者應協助找地遷葬。”
藏大槐講到這裡,從建國初期因土地改革牽涉到墓地的產權問題,**對墳墓的態度尚不激進;到後來土地私有產權隨集體化的到來而消失時,消滅墳墓的問題也開始被提上日程;從蒙黃良等人寫給省領導的信“大槐樹土葬佔用葬地,浪費衣棺,破壞衛生環境;歲時祭掃、立碑,無窮之累,既不文明,也爲浪費之舉。如今農村集體化如火如荼,若任其下去,必然會有一天,活人的世界被死人所佔去。”,又談到當時報刊上的一篇文章提倡“平地深葬”,沒有墳頭,更無墓碑。
在“平墳開荒,向鬼要糧”、“人換思想地換裝”的運動形勢下,先是沂馬山、龜蒙山、金槐灣,除了天地廟和炎黃廟周邊墳塋沒有平掉,其他無一例外。
關於夫子廟裡的墳塋,當時**尚要求有條件地保護“烈士陵墓”和“有歷史價值或文物價值的墳墓”。大槐樹下的墓羣包括王寶訓陵墓有幸被留了下來。
蒙家爲了達到清除大槐樹漢家墳塋,借當時的“有沒有鬼神”的辯論會。到處張貼標語:“不再信神信鬼,而要相信人的力量”,“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反對和唯心主義。”動員羣衆要參加先進思想與落後保守思想之間的鬥爭,在這樣連“敬鬼神而遠之”的觀念也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下,大槐樹下百餘座墳塋無一倖免。
“有主墳墓”的棺木被取出而深葬,其他所謂“無主墳墓”被徹底消滅,屍骨被焚燒甚至拋棄,石碑被用來築橋、鋪路、修性口棚圈,棺木板用來造房子、搭瓜棚、造車輪子,甚至給學校做了門窗、桌凳。
幾千年來,大槐樹人每年清明節都要去給祖先祭祀,這也是一項重要的家教內容。然而自1958年之後到改革之前的漫長歲月,大槐樹下除了王寶訓那座墳塋孤獨躺在大槐樹的東北角無人問津,再也找不到一個墳頭和墓碑了。甚至,清明祭祀也被視爲封建迷信,燒點紙錢都成了偷偷摸摸的地下行爲。
“這是歷史,在我們地北也一樣。是風俗還是迷信,是敬仰鬼神還是弘揚國學文化?是一個難題啊!”王金山順着藏大槐的故事說:“後來,蒙黃良當上了縣長,而漢老爺落選當了鎮上的糧倉保管員。漢家以爲是蒙家招來的平墳運動毀了漢家的風水。”
“加上後來的風風雨,漢大伯提起動墳就汗毛豎起,往往精神崩潰。”藏大槐越說越可怕。
“漢子麟那裡由漢副書記做工作;漢大伯,我去;白奶奶和鬍子叔的工作你做。學校暫有白雲鶴看着。我們走!”王金山說着,和藏大槐分頭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