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的月光,照着漢家大院,照着閨房裡一個瑟縮着的虛弱的身子。
方圓像一尊塑像呆坐着塌上,沒有心思去理順那雜亂的長髮。她向來扎一對漂亮的長辮子,今天是怎麼啦?爲什麼會這樣呢?夫子廟東北的地方,動遷了王寶訓、蒙阿漢等上千座墳塋,纔有了建校的校址。誰料一套漢代青銅編鐘的出土,不僅學校不準再建那兒,還把王金山抓走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漢子麟把她關在家裡,不讓她去找,以後也別想跟他上學,跟他在一起。
漢子麟怨女兒太傻,太執着,一點事兒不吃不喝不睡,就算將來獲得愛情的許可證,她也不懂得怎樣營業。
方圓覺得父親的話有些道理,已脫了衣裳準備把汗水和晦氣統統洗去,再讓老爹做些可口的飯菜,吃過了到處走走。突然,想到要堅持和父親進行鬥爭,就可憐地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
外面的月色很美,她想,她和他還沒有在月光下相約過呢。今夜,她多麼想跟他去大槐樹下的夫子廟和神母堂,去老荒坡和澇窪地,而現在是不可能的事了,他還沒有回來,可能被關着;他學校沒有建成,人卻被帶走了。
“老爹!你想辦法救救學校,救救孩子,救救王金山啊!”方圓曾用下跪的方式打動老爹的心,但頑固地、自認爲是真理的維護者的老爹,沒有同意她的乞求,“王金山只是被帶走配合調查。這樣被公安帶走的多了去了!爹知道你喜歡他,心疼他,才這麼傻想。老爹早就勸你,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子不該讀書,可能常常去,現在他有點事兒,你不得了了!你不要管他,以後也不要。”
老爹給了她的生命,但方圓慢慢發現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只不過是一具無精神生命的軀殼。要讓這軀殼變得豐滿、充實,她需要知識,更需要愛情。她想跳出父親的統領,要想王金山回來,學校回來,就不得不和父親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
方圓一夜未眠,直到黎明將近,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想睡了,但怎麼也睡不着。昔日裡睡不着的時候,她喜歡撫滑一下身子,她知道她身和心將屬於那個王金山,她渴望得到他給予的幸福和快樂,然後在一陣幸福的感覺中走進夢鄉。而現在,她想側身休息卻萬萬不能,翻身的時候每一個關節都無比的痠痛。王金山啊,我可都爲了你啊!她想到這裡,淚水從眼眶裡溢出來。
太陽升得老高,屋子裡的燈還亮着,那一尊塑像慢慢地倒在塌上,透過窗櫺看着外面的陽光。她微微若若地聽到父親在和蒙阿婆說話,隱隱約約地知道她和王孝田等老紅軍去找領導了,但王金山回來的可能性不大,學校也不可能準建。這個時候,父親有必要帶着老幹部去要人要地,然而父親拒絕了!
“爹地,你去啊!去啊!”方圓大喊,可是父親沒有聽見,蒙阿婆和王孝田也走了。
“你不去要人要地,就不再吃東西!”方圓這樣和老爹抗爭,前天還鮮乳汁洗過一樣的紅脣今日起了血泡,她知道昨天連水也禁了!她伸出修美的手去揭嘴脣的泡,突然聽到廚房裡的老爹輕微的咳嗽聲,鏟子與鐵鍋的碰撞聲。以前,大都是自己做飯,現在父親動手。她多年沒吃父親做的飯菜了。
一種熟悉的蔥花炒雞蛋的味道透過窗子襲來,那是她兒時最喜歡的味道。小時候的農村,這雞蛋只有生孩子的孕婦和沒有母乳的嬰兒吃到,但在漢家,父親總能節儉一下幾個雞蛋給她吃,那味道香而綿長。而今天一聞到這味道,就翻腸倒肚得難受,似乎還沒有吃那東西就奔向喉嚨,她想吐,但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只有咕嚕的腸胃不情願地告訴她,這樣下去不餓死,也渴死。
漢子麟端着一盤子雞蛋和一碗米湯,跟着那蔥花炒雞蛋的美味兒進了閨房,埋怨中夾着懇求:“吃早飯了。讓你不和王金山來往,把他忘了,老爹知道你心裡難受。可時間久了,你會理解老爹的用心。”
方圓望着老父親,父親給了她一個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子,但是他不瞭解女兒的追求,也不知道她傷痛的心。倘若這樣逼她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就有可能瘋了!把爹給她的所有都廢了!
“他不會有事!他算大槐樹最聰明的青年,而且有膽識,有文化,敢擔當。再說,他怎麼樣?關我們何事?事兒是他做的,人不是咱帶走的。學校和他,咱漢家仁至義盡了。”漢子麟越這樣關心,方圓的心就越刺痛,她看着那盤子雞蛋毫無胃口,慢慢地說:“老爹,請端走吧。你要是真疼女兒,就去見見王金山,讓他早一天回來,學校和孩子都離不開他。”
“是說你們幾個姑娘吧。傻孩子!”漢子麟又咳嗽起來,怕痰髒了盤子,忙轉過身,流着淚水說:“你把老爹傷得不輕,你這全爲了王金山?”
“嗯。老爹不讓我去讀書倒也罷了,王金山出了事情咱不能不管。”方圓想擡起頭和老爹爭辯,但一點兒力氣沒有。
“傻孩子!老爹當初把那大洋給了他,把咱家的書房給了他,把我的棺材板和你的嫁妝材料也給了他,還想着把他們領進廟裡教書。我們能不管嗎?只是現在咱管不了!”
“老爹。我書也不用讀了,我和他不會在一起了,安安全全度過了一陣子,我可以順順當當地找個人嫁了。現在咱要管人家。”
“不是老爹不近人情。如果你做了老爹,你也一樣反對。我知道你和姑娘們想去他的地裡種地,去他的農校學技術,也行。咱總不能天天跟着王金山瘋癲吧。請你體諒我的苦心,現在不理解,將來會的。”漢子麟放下盤子、碗筷,說:“你不體諒我,老爹也理解。你在老爹這裡是個孩子。吃點吧,喝點米湯也成,你看嘴脣都起血泡了。聽話,圓圓!”
方圓知道老爹流着淚水哭着走了,她聞着蔥花味的雞蛋就想吐,她看着鏡子裡無奈、悲傷的樣子,把鏡子蓋在盤子上。進食是爲了活着,活着是爲了愛情。沒有了王金山,活着還有什麼愛情;沒有了愛情,還活着幹什麼;既然不再活着,還進食幹什麼?這個家,這個御龍河還留她做什麼?
吃飯不僅僅是爲了活着,而是是爲了更幸福包括獲取甜蜜愛情的權利,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過程。一個方圓告訴她:父親是年邁的,這樣逼他會把老爹逼垮了不可。可另一個方圓傾訴着:你放棄了,學校沒地方建設,孩子就只能待在廟裡,廟裡太小太艱苦,就有很多孩子沒學上;你放棄了,王金山就可能關在那兒,少了一些支持他的領導和朋友,村民也會瞧不起他,他的家人會更傷心;你放棄了,也害了自己,沒有王金山在身邊,她六神無主。
她聽過藏槐花說她和他是一組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離開了哪一條,另一條失去意義。而這平行線需要她用愛心和堅強畫出來。她不能偏向其中的任何一條,她的偏向必然導致另一條的不平衡。而今,王金山把那一條帶走了,她這一條就虛無縹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