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扭過頭去,看玉娘趴在牀沿上打着呼,再看滿秀打地鋪睡得極沉。
她以爲她頂多睡了一晚上...
怪不得她們這麼累啊...
長亭敲了敲腦門叫自個兒清醒些,她靠在窗戶沿邊上,胳膊肘撐着下巴,仰頭看着蒙拓,大約因是背光,她並不能將蒙拓的眉眼看得十分清楚,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她閉上眼睛都能清晰地勾勒出蒙拓的樣貌。
高挺的鼻樑...黝黑的面容...深目粗眉...像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下頜骨...飽滿的天庭...
這樣的少年郎,在戰火中,在顛沛流離中,在舉目無親中,就算他衣衫襤褸,就算他滿身瘡痍,都是好看的,都是叫人依賴的。
“身子骨可好些了?熱可是退了?”蒙拓壓低聲音,生怕驚醒了睡着的玉娘與滿秀,他們之間就隔了一扇窗戶,蒙拓卻深知他不該往裡邁了,“大姑娘回去躺着吧,更深露重,仔細又着了寒氣。”
長亭猛地一激靈,趕忙擺擺腦袋,她這是在想甚呢!
長亭木呆呆地翻手摸了摸額頭,“...已經不燙了啊。”長亭再愣了半刻,斂眸垂眉輕聲細語,“你別這樣,我睡久了,身子骨都睡綿了,再睡怕是骨頭都找不着了...”長亭聲音低得好像是自己在同自己說話,“你便同我講講話罷,我許多天都沒講過話了。”
小姑娘佝着頭,只能瞧見小巧挺立的鼻尖還有光潔的額頭,一覺纔起來。頭髮亂糟糟的,發過熱面色白得跟玉似的。
長亭,什麼樣子,他都見過。
笑的,哭的,精神滿滿的,憔悴的。好看的。哦,她並沒有不好看的時候。
蒙拓無端驕傲起來,驕傲着驕傲着又有些失落——這些模樣。她以後的丈夫大約也會見到吧,畢竟他們纔是共白首的人。
“好,你講吧,我聽。”蒙拓極力遮掩下情緒。語聲淡極了。
長亭卻仰頭嫣然笑開,邊笑邊輕手輕腳地把小杌凳勾到窗戶前來。突然想起什麼來,一壁拿手順了幾下頭髮,一壁撐在小杌凳落了座兒,她心心念念着的到底還是那天夜裡的事兒。
“...哥哥不是說現今才啓程嗎?怎麼恰好趕到二房兵變的時候到了?你怎麼在哥哥身邊呀?中途遇見的?”
“我提前十日往幽州發了信箋。其實前日午晌大郎君便緊隨小秦將軍之後抵達平成外城了,只不過大郎君並未讓旁人知曉,單是我與嶽三爺去外城接應的”蒙拓微微佝了腰。手臂放平在窗戶邊沿上,輕聲解釋道。“其實大郎君回來,無論是你,還是陸家,都會好過很多。”
長亭挑了挑眉,“我本是想等我把平成裡的事料理乾淨之後,哥哥再回來接手,到那個時候,哥哥上行下達便再無後顧之憂。你也真是,明明那天午晌在靈堂的時候還見了我,也不同我說,你怎麼能不同我說呢...”
“若早同你說,你準允那天的青雀旗升起來嗎?”
蒙拓微聲打斷。
自是不準的...
內城裡是放了反賊逆臣進來的,若陸長英遭了意外怎麼辦?若人馬超過了她的預料怎麼辦?若青雀旗一早被人發覺了,陸長英受到伏擊怎麼辦?她不可能放任至親去冒險的,就算勝算在五成以上也不行!
長亭一時語結,嘖了一聲,理直氣壯再問,“那小秦將軍也不知道嗎?”
“小秦將軍軍中的斥候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就算有心想瞞也瞞不住啊。”蒙拓喜歡看長亭氣鼓鼓的模樣。
“那爲什麼小秦將軍也不同我說!”
“大約...”蒙拓已漸漸習慣展開嘴角笑的神容了,“大約小秦將軍只覺得你是個小丫頭片子,他更聽大郎君的話罷。”
這是什麼道理!
長亭覺得額頭上又在冒熱汗了,這回是給人氣的!
蒙拓笑着笑着慢慢收了容色,溫聲安撫,“長英回來,你便不要操這麼大的心了。信任你哥哥,他不是阿寧,不需要你張開臂膀去護佑,他纔是保護你們的人。你也不要小看你哥哥,有的人坐着卻比站着的人看得更高更遠,論起縱橫捭闔之術,你只是陸公的皮毛,你哥哥才應當是那個殺伐果決的人。”
“騰——”
位置一下子調換了。
長英...
長亭抽了抽鼻涕,她的哥哥坐在輪椅上,心裡酸唧唧的,那晚她沒看仔細,長英沒瘦吧?好像沒瘦,看起來精神也不錯,風姿眉眼更成熟了,更像個大人了,也更像他們的父親了...
可是,長英還能站起來嗎?
算了,她在佛祖跟前許的心願是平安回來就好,能不能站起來,能不能走路都不重要了,長英活生生地回來了,走不動道了就不是她哥哥,就不是陸家的嫡長子了?孫臏兩條腿壓根就站不起來了,不也名垂青史了嗎?誰若敢說陸長英一句不是,她必當百倍奉還!
“哥哥如今還是歇在光德堂吧?歇在哪處呀?歇在內苑?身邊服侍的人都夠嗎?大長公主出面管事了嗎?哦,還有陳氏與她的三個兒女如今的處境如何?哥哥下了指令了嗎?”
問的都是陸家內苑的事,天地良心,他蒙拓雖然經常偷雞摸狗,摸進研光樓,可別的地兒,他是當真不熟啊...
蒙拓愣了一愣,搖搖頭,“這...我是石家的人...又住在外院...”
哦,也對。
她問的都是崔氏應該都不算太清楚的事兒。
長亭想了想,再灌了一杯水,點點頭,“還是帶了石家的兵馬回來?”
“既是鎮場面,又是承情。也是結盟。你知道姨夫的個性,與公與私,姨夫都不可能放過冠冕堂皇進入平成陸家的機會。”這個他總算是知道了,蒙拓說得風輕雲淡,“姨夫都來了,石家的雄師會不跟在後面?”
平成陸氏的繼承人都是石家救的,石家當然會以一種毫不避諱的姿態藉機躋身大晉上流圈子。
放着這種交情不攀附的。都是傻子。
石猛是傻子嗎?
長亭歪頭想了想。石猛那一副吹須瞪眼的無賴相,他若是傻子,普天之下就沒幾個聰明人了。
長亭笑起來。“石大人什麼時候進豫州呀?我帶着阿寧去給庾郡君問安去。”
真是燒糊塗了。
既是將領出行又是這樣的局面,石猛怎麼可能帶上女眷?
蒙拓再一笑,“仲秋時節吧,正好順道去幽州打一頭。姨母約是不來的。石閔與二哥會來。”笑容一斂,“你知道的。姨夫一直喜歡陸家的家風,也喜歡陸家的小姑娘,大抵是來討親了吧。”
長亭驚了一驚,嚇得高熱隨時隨地發作!
石猛...
石猛誒!
他!做!得!出!來!啊!
救到陸長英。這是什麼恩德?就像救到了命根也像掘到了千年一現的何首烏...她腦子真是燒糊氣了,在胡想些什麼呀呀!反正石家憑靠着救出陸長英,還了一個活生生的繼承人給陸家的情分。莫說她一個陸長亭,就算要討十個八個陸長亭回去當兒媳婦也是使得的啊!陸家是簪纓世家。擔不起旁人說他白眼狼,而石家恰好站在山尖尖上...
石閔...
長亭趕緊擺擺頭!
除卻陸長慶,玉娘最應該感謝的人應該是他吧!畢竟陸長慶常有,石家大哥那般着實蠢鈍的人不常有啊!
長亭向後一縮,緊了緊披在肩頭的長衫,眼神瞅在遊廊柵欄中將開未開的花骨朵上,五月底六月初的夜裡已有蟬鳴,長亭咬牙切齒,“我不嫁石閔。”
蒙拓點點頭,亦不知是帶了幾分思量,亦不曉是帶了幾絲躊躇,“我一早同你說過,二哥是一個很好的...”
“阿拓!”
長亭一激動,嗓子眼便乾澀起來,連聲低咳,長亭捂着胸口,悶聲咳嗽又不敢咳大聲了,憋得面頰通紅,雙眼含淚,水汪汪地像兩畦清泉一樣,長亭埋下頭咳,邊咳邊使勁憋話,“你...你...”
“你”了半天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蒙拓遲疑些許,終究擡起手來,輕輕撫在長亭的後背上,一下一下地向下順。 wωω☢ тTkan☢ ¢ 〇
掌心溫熱,好似帶着叫人安撫的情緒,手掌將將覆上長亭後背時,長亭渾身一僵,當即全身的汗毛都好像一下子全都豎了起來,蒙拓手掌粗糙,隔着一件外衫一件長衣,長亭好像能感受到他手上粗糙的繭子和細膩的溫度。
幹嘛...對我這樣好...
一邊對我這樣好,叫我不可抑制地沉溺,一邊卻告訴我石闊很好,是一個雄才偉略的好郎君...
長亭伸手抹了把眼睛,她突然好衝動,衝動得想看着蒙拓的眼睛告訴他——我好歡喜你的,不知從何時起,我就真心地愛慕着你了啊。我個性雖悍氣,可我願意爲你洗手作羹湯,我城府雖深沉,可我願意爲你放棄步步爲營,我性情雖倨傲,可我願意爲你賢良淑德,婉和溫馴...
蒙拓呀,我好歡喜你,你歡不歡喜我呀?
長亭仰起頭,微微張了張嘴再輕輕合上。
她一直明白她該怎麼說,陸綽教她,不需要懼怕自己的情感,可她仍舊是怕的呀,她時而覺得蒙拓也是歡喜着她的,時而又覺得蒙拓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時而覺得蒙拓一言一行都蘊藏着深意,時而卻覺得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長亭再反手抹了把眼睛,抿緊脣角,低聲道,“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蒙拓收手,嘆聲並沒有說話的聲音大,“是我孟浪了。”
一時二人皆無話說。
蒙拓也不提走,長亭也不提闔窗。
長亭埋下頭,隔了許久纔開口,“往前我以爲哥哥不在了,我再也見不到哥哥了,我便憋足一口氣帶着阿寧苦苦支撐。如今我卻又見到哥哥了啊,可見世事難料,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
這個話題開得很突兀。
蒙拓看着小姑娘,心裡打了許多個攪,終於也開了口,“如果凡事都有可能,那麼有沒有可能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比如門第之別,比如雲泥之差,比如我只能護着你,在研光樓的灌木叢中靜靜地看着你點着光的廂房,比如我們只能隔着一扇窗戶說話,再比如,你或許根本待我便如同待嶽番一樣,一切都只是我癡心妄想...
長亭笑了笑,慢慢擡起頭,“你不要和我擡槓。”
這個話,是蒙拓對長亭說過的。
蒙拓也笑,“並不是擡槓。你細想想,如果這世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那一些事的不可能是不是也有可能發生?”
“你便繞我吧。”長亭大嘆了一口氣,她懼怕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情感,而是說出口帶來一連串,一連串讓人懼怕的事兒,她肯定嫁不成蒙拓的,之後再見面也只能是尷尬,與其尷尬還不如擔着過命的交情好好地成爲摯友,“等石大人來了,你與三爺或許也要離開平成了吧?”
蒙拓輕輕點頭,“大約會跟着姨夫一道回去,應該是在今年末,明年初的時候。”
長亭看着蒙拓,手藏在廣袖裡繞啊繞,繞啊繞,繞得一直沒有停下,蒙拓身後隱約起了光亮,長亭偏過頭去瞧,原是旭日東昇,黎明朝陽了。
“天都快亮了。”
長亭淺擡下頜,把手伸出袖籠,順勢攏了攏鬢髮,“到了夏天,天都亮得很早,黑得很晚,你快回去吧。過會子,小丫鬟們就該起牀清掃了,你若遭人撞見,我定不出面保你呢。”
蒙拓也笑,後退三步同長亭作了揖,便身形向左側一閃,腳上一蹬,一個鷂子翻身當下便翻出了內牆。
窗戶前空落落的,像是一直沒人來過。
長亭抿了抿嘴,眼睛澀澀的,安安靜靜地坐了許久。天剛大亮,她身後一聲朦朦朧朧的低呼。
“我操大爺!我們阿嬌呢!”
是玉孃的聲音。
長亭扯動嘴角向後一轉,笑盈盈地看着玉娘,“我這兒呢,睡一半醒了睡不着了,就在窗戶前坐了一會兒。”
玉娘蓬頭垢面的,揉了揉眼睛再眨巴兩下,鬆了口氣,扶在牀沿上起了身,一隻手搭長亭肩上,一隻手去關窗櫺,“咋的?好了?還暈不?”
“不暈了。”長亭乖乖巧巧地答,伸手拉了拉玉孃的衣角,仰起臉,語聲拉得很長很輕,“阿玉,我大概是喜歡上了一個人,很認真很認真的那種。”
ps:也只有在四千大章的時候,阿淵纔敢厚起臉皮要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