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猛然擡頭,蹙眉頗深,下意識開口婉拒,“...某與舍妹一無包袱墜身,二無外財拖累。胡娘子匆忙北行,胡爺爺留下的木屋、木屋裡的物件兒怎麼辦?這大片大片的山林又拿誰來守?胡娘子切莫受某與舍妹拖累,倉促之下做決斷。”
她知她緣何首先拒絕,從珏山到平成,一路艱辛,她沒有辦法想象,可她更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將認識不到半日的小姑娘。
一大海瓷碗的白粥,長寧小勺小勺地舀,約是餓極了,沒一會兒,白粥便見了底兒。
小長寧認真埋頭喝粥,留了個亂糟糟的後腦勺給長姐看,長亭微不可見地別過眼去,眼風掃到仍舊掛在窗櫺前的那襲雲錦織衣。
兩個出身富貴,身形狼狽的小姑娘,流落至荒郊野嶺——她們的身份實在好認得很...
若是那賊人能掐會算,一早就讓胡玉娘守在這處,賊人只求趕盡殺絕,她自問身上並未有任何可讓人覬覦的地方,照昨夜賊人狠絕的姿態,會草蛇灰線埋下胡玉娘這麼大的伏筆在此處候着她們?
怕是沒這個耐心罷。
退一萬步,若胡玉娘居心叵測,動機不純,那長寧吃下的白粥,她飲下的熱水...
她們怕是早就屍骨無存了...
長亭神情很複雜。
胡玉娘卻簡單很多,拿手正了正氈帽,拂手一揮,哈哈地笑得爽朗極了。
“我去豫州,幹你們什麼事兒!”
胡玉娘行事一根筋,從懷襟裡取了三五顆大棗遞給長亭,一顆囫圇塞進嘴裡,一邊嚼一邊示意長亭嚐嚐,“...大紅棗,甜,悶在抱廈的小匣子裡熟的...”
長亭愣愣伸手接過,本能地尋帕子擦,一埋首陡然想起今時不同往日了,嘆了口氣,就着衣袖擦了擦,卻發現袖子怕還沒這棗乾淨...
“爺爺過身之後,我就一個人在這珏山裡活,村裡頭的嬸嬸憐憫我無父無母,唯一的爺爺還過了身,時常留我吃飯、說話,教我女紅做飯,可村戶人家都不富裕,又逢災年,自己家都吃不飽,還硬撐着要我留下,說是就當閨女養,人家正經閨女要出嫁了,整日整日橫眉瞅我...”胡玉娘說得有些難受,她沒地兒說這些話兒,給鄉親們說就是不知恩,給除了鄉親們,難道叫她給那兩隻熊瞎子說去?
長亭靜靜地聽,別人的故事輕描淡寫地說講出來,她卻好像可以感同身受。
都沒有家了,這世上沒有家的人千千萬,只能活得很相似——帶着懷念與別人的憐憫,掙扎着活下去,活在別人的眼光裡和自己的痛苦中。
大棗嚼在嘴裡,甜滋滋兒,軟綿綿的。
長亭心裡卻苦得如同黃連。
“除了爺爺的牌位和行路的盤纏,我什麼都可以留在這兒,熱炕、水壺、鐵鍬、麻繩...在山林裡遭了難的人都可以用,這也是爺爺的本意和遺願。”胡玉娘深吸一口氣,握緊拳頭,挺直腰板,“去豫州投靠叔嬸,再找個好人嫁了,生兒育女,也是爺爺的遺願。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爺爺的遺願!”
說到找個好人嫁了時,胡玉娘如同壯士斷腕,顯得很悲愴。
長亭埋下頭抿嘴笑了笑,她沒說話,胡玉娘卻跟着她笑起來,“你和你妹子長得像,笑起來都好看,以後要多笑笑。”
話音剛落地,長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緩緩斂收起,擡眸很認真地與胡玉娘說,“...胡娘子若當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與舍妹先行一步之後,再走。刀劍不長眼,追擊的賊人也不會理會你的身份,與我們在一起,太過危險,誰也不知道賊人什麼時候尋到我們。爲了你爺爺,你也應當活一個妥當出來。”
就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
長亭帶着幼妹逃亡北行,是使命是職責,若途中被賊人所截,是殺是剮,都是天註定。可胡玉娘不同,很平順安逸的人生,不應當捲入這一出亡命天涯的生存逃亡中來。
有胡玉娘一路,自然最好。
她不諳世事,小長寧體虛病弱,胡玉娘是個慣常行走市井的,且身爲女子敢作敢當,有她在,當然能少走許多彎路。
可她自問沒有辦法做到將他人捲入生死漩渦之中,前路未卜,太過艱辛。
長亭見胡玉娘神色很迷惘,輕嘆一口氣,輕聲再勸,“胡娘子,你真的沒有必要與我們一起擔驚受怕的。”
“那賊人...不是流竄的逃匪?”
胡玉娘側頭問,逃匪可沒有劫了財還要將已經逃出來的主人家擊斃的習性。
“是仇家嗎?還是對手?要追擊小輩,滅人滿門的,心思太毒了!”胡玉娘憤憤不平,下意識地伸手捉緊木棍,陡然想起來,開口問,“咦,你們家是做什麼的啊!?怎麼招惹到了這樣的人家啊!”
長亭默了許久,才道,“行商,做生意的。”
士族與商賈沒什麼差別,一個易名換權,一個易貨換錢,這是陸綽的話。
她還記得。
胡玉娘恍然大悟,這商賈爭利無底線,什麼都做得出來,家破人亡不足爲奇,讓別人家破人亡更屬常事,她久居深山,卻聽爺爺說了許多義氣故事。兩個小姑娘又嬌又弱,一個還病怏怏的,能活着在流民亂匪的嘴裡爭口吃食?怕豫州還沒到,就被人從半道上擄走了。
天大地大,錢重財重,自己的命才最重。
這也是爺爺教她的,不算自私,更不叫不仗義,是人之常情。
胡玉娘很想撒手不管,可卻眼瞅着大一些的那個姑娘很是吃力地伸手扶住臥病的小的,一口一口熱水地喂,小臉半側,下頜圓潤光滑,兩隻眼睛像兩顆明珠,顯得很溫柔也很可憐。
胡玉娘心頭暖烘烘的,連帶着眼睛都溼了——她這輩子都沒有過姐妹。
“要走也是明兒一早走,小妹子還沒好全,再歇一夜。”
她不聰明,可整整一晚上的時間總夠她掰扯清楚了吧?
長亭眼睫向下一搭,輕聲應了“誒”,沒一會兒胡玉娘又端了兩碗大粗瓷碗進來,都冒着熱氣兒,一碗是還剩了點兒的白粥,一碗是熬了紅糖的薑湯,薑湯是拿海碗裝的,應該是兩人份兒。
長亭趕忙站起來作揖道了謝,再將頭埋在海碗裡,大口大口地刨飯進肚。
她這碗的白粥是鹹的,不知是放了鹽巴,還是和了她的眼淚。
北地天兒黑得早,小長寧灌了三碗辣薑湯,逼出一身汗來,長亭拙手拙腳地擰熱水幫忙擦身子,胡玉娘又從箱籠裡翻出三身粗棉麻大襖子來,一水兒的灰色,袖口襟口還打了補丁,胡玉娘嫌長亭手腳慢,將小長寧攏在懷裡頭幫忙穿戴,都是胡玉孃的衣裳,長寧穿自然大了,胡玉娘一面幫忙捲起袖籠子來,一面笑眯眯地問,“小妹子,有精神些了沒?”
小長寧向後一縮,囁嚅嘴脣半天也沒說出話,伸手要長姐抱。
胡玉娘笑起來,把小長寧交給長亭,長亭眼神從棉衣上掃過,是三件啊...長亭心頭又酸又澀,她很想給胡玉娘做深揖示謝意,將想說話,外頭便有人惡狠狠地敲起門板,喊道,“裡頭有人沒!開個門,外頭冷得快凍死人了!”
長亭手一抖,本能將長寧擁在懷中。
胡玉娘躡手躡腳地踩在杌凳上,半個身子都趴在門板上透過小孔向下瞧,看了半天轉頭來做口語,“只有三個男人...我認識...是隔壁村的樵夫...”
長亭緊抿嘴角,伸手指了指窗外。
胡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又俯身貼在地上朝外瞅,外頭雪地積得很深,樹叢之間全是半人高的雪,壓根沒法兒藏人,這一帶地勢最高,俯瞰下去白茫茫一片,預示着至少百里之內不可能有伏兵——否則爺爺養大的那兩隻熊瞎子一早就在外頭叫起來了。
胡玉娘很篤定地朝長亭擺擺手。
只是樵夫?
長亭蹙眉,眼神不確信。
只是樵夫。
胡玉娘深山老林活了十幾年,練出一身生存之道,很確定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