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先是小粒兒小粒兒地往下落,像是磨得極細的鹽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再隔了一兩個時辰,雪逾漸大了,棧道是拿樺木板鋪成的,積下的水東一灘,西一灘,讓棧道變得溼滑難走。
趕路最怕遇到落雪天了。
陸綽縱馬領軍於前,將整支車隊的速度壓得慢極了,白日裡趕路,夜裡便或尋驛館住下,或男人們搭起牛皮帳篷在外間歇息,女眷便歇在馬車裡,一連過了三兩日,也沒走出幽州。
冀州刺史周通令也未曾派遣兵馬過來問詢。
周通令將過而立,算是大晉頂年輕的刺史大人,領一方軍政已過五載,出身不算太寒微,可也並沒有比石家好到哪裡去——在陸家眼裡頭,哪家都不太能算家世淵博。
周通令的父親在前朝就做到了侍中的位置,身爲天子近臣,又給兒子謀了個外放刺史的官職,周家跟着就紮根幽州了,與石猛不同,周通令膽子還沒大到視幽州爲自家禁臠的地步,幽州界內的軍政要職皆由聖上派遣調令。
在世道大亂之時,周家顯得太低調聽話。
也並非所有寒門小族都是石猛那副德性的...
長亭暗暗想到。
將想法偷偷告訴陸綽,陸綽笑起來,一口將熱茶飲盡,隨即撂下句話來,“千萬別對一個人妄下評論。還未見其人,如何斷其行事?就連眼睛都會騙你,更何況思維上的臆測。人做出的事,只會永遠超乎你的意料。”
長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陸家車隊走得慢極了,路途無聊,長寧頂喜歡賴在長亭車廂裡扯着百雀與百樂玩葉子牌,百雀自然要讓,長寧每回都贏。贏了幾回後,小姑娘便沾沾自喜起來,“...每回和大母打牌,我都輸!一路過來,打牌倒是有進步...”說着話,小姑娘聲量便軟了下來,一邊攏着贏來的銅錢,一邊低喃,“也不曉得大母收到我寫的信沒...”
長亭一愣,隨即笑起來,她懂陸綽爲何走這樣慢了。
落雪防滑是一回事,陸綽在等平成派出來的援兵又是一回事。
周通令膽子小,知足老實,陸家在幽州界內慢慢走,一點兒問題都沒有。石猛行事詭譎,誰也料不到他下一着怎麼走,陸綽拖家帶口,自然不能拿一家人的安危去冒險,趨利避害,實屬人之常情。
初雪未停,一直在落。
這是長亭頭一回見到落這樣長時間的雪,陸家幾個小輩都長在南邊,從未見識過,兩個小姑娘還成,整日縮在內廂裡頭捧着暖手爐聽陳嫗唸書,陸長英硬撐了三兩日後,遭風吹被雪涼,終於受不住着了寒,沒精神騎馬守夜了,整夜發高燒,謫仙兒郎燒得滿面通紅地迷迷糊糊說胡話。
饒是如此,陸綽也只是免了長子的守夜,白日照樣不許休憩。
長亭讓陳嫗日日煮紅糖薑湯,又是熬藥又是哭哭嗒嗒地扯着陸綽的衣袖求情,長女淚眼朦朧,陸綽看着可憐總算是大手一揮,陸長英這才能從馬背上下來。
跟着馬車便要騰出一個來,長寧歡歡喜喜地收拾東西要搬去長亭那廂住,符氏便衝陸綽哭起來,“...就路上這麼點兒功夫,我能同二姑娘親近。大長公主喜歡阿寧,我心裡難受便也忍了。阿嬌自己都還是個小姑娘,她怎麼照料阿寧啊!”
“阿嬌照料不好阿寧,難道你就照料得好?”
一路奔波,陸綽已然精疲力盡,看符氏哭得梨花帶雨,不由腦門發脹,深吸一口氣,再嘆了一嘆,終於軟了聲調,“天兒涼了,等過了幽州,就讓阿寧過來同你住。這幾日你若喜歡,便叫兩姐妹時不時地過來陪你,正好也騰出一個車廂,讓阿茂也歇一歇腿腳。”
等到了平成老宅,全陸家人都瞪着眼睛在看,若瞧出了繼室與長女處不好,陸綽生怕連累了長女的聲譽。
符氏一下子便止住了哭,立刻陷入了深深的哀傷中。
見阿寧,自然是歡喜的。可若是見阿寧的代價,是還要見到陸長亭那張永遠板着的臉...
符氏揪着手帕,一會兒臉青,一會兒臉白。算了,她不樂意見陸長亭,陸長亭更不樂意見她,算一算還是她划得來,掙扎着應了聲好,再跟着加了一句,“...若阿嬌自己不願來,您也不能怨怪我...”
陸綽臉上一白,看符氏的眼神像在看一隻會說話的虎皮鸚鵡。
幽州其實並不算大,與雍、蜀、冀、薊四州無法相較,可陸家車隊走了近十日,沒等來陸紛派遣來的援兵,反而等來了陡然卷天覆地的大雪,與周通令親自駕馬造訪的消息。
周通令率兩列兵士前來時,陸家諸人正早起暫留驛館之中,管事便將周通令迎到正廂正堂去見陸綽,正巧長亭貓在正堂的抱廈裡給陸長英喂藥,一時間來不及出去,只好輕手輕腳地將杯碗放下,透過窗櫺的細縫往外瞅。
周通令長得很秀氣,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縱一身戎裝,也能瞧出白臉黛眉。
“晚輩通令因公事怠慢陸公數日,還望陸公大人大量,休怪通令。”
“論是公是私,陸家本只是過路客罷了,何來怪罪刺史一說?”
“陸公不怪自然最好。”
一言道畢,周通令又作一揖,便手收紅纓折身向外走,將過門檻,腳下一頓,再折身迴轉笑道,“陸公可是今日出幽州?幕僚軍師夜觀天象,說是後十日這風雪還會更大些,若雪再大些,馬蹄怕是會陷進雪裡出不來。若陸公有需要,通令可派遣五千兵馬護送您出城過境。”
陸綽也笑,“謝過刺史好意提醒。”
之後,便再無他言。
周通令不以爲然地笑一笑,拱手作揖後,隨即利落轉身而去。
長亭貼在窗櫺下看得莫名其妙,這算是陸家受了冷遇嗎?不太算,畢竟人家來也來了,姿態做到位了,只是態度不算熱絡罷了。陸綽一輩子求的就是這種態度,別貼着別巴着,自個給了自個臉面,旁人才好給你臉面。
日頭漸升,外間風雪愈大,疾風勁雪,吹得窗櫺“哐哐”直響,帶着涼氣的風雪從縫兒裡吹到內廂裡來。
陸綽將輿圖鋪展開來,極認真地斟酌。“若現在出城,這風雪還能頂,加快馬力能在日出之前抵達歷城...若周通令所言屬實,現在不出城,我們便要在幽州再耽擱近十日...”十日,可以決定很多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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