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壯漢從斜坡之上俯身直衝而下,人潮帶風,雪踏起痕如風沙捲土,一瞬之間將所有人團團圍住,齊刷刷地從腰間抽出長刀,刀起刀落,殺伐果決,血濺平谷空地之上,漫天遍野充斥哀嚎慘叫之聲。
手無縛雞之力的流民四下抱頭逃竄,卻被困於生死之甕。
一劍封喉,再刺穿胸腹,深紅黏稠的血從胸腔大洞中噴涌如注!
那二十餘名壯漢皆靜默無言,目光堅定如炬,揮刀整齊劃一似斬草芥螻蟻。
雪陡然變大,雪粒撲撲簌簌地輕飄飄落在地上。
長亭透過如簾帳般鋪天蓋地直衝衝覆來的鵝毛大雪,壯漢來來往往地從她眼前負刀佝身跑過,她獨身直挺站立於方寸之地,像在看一出默劇,人瀕臨生死時的慘叫聲,被刀劍刺穿胸膛時含着劇痛的絕望聲,流民如蜉蝣撼木般在絕望中向漢子頂去時的低吼嘶鳴聲,這些聲音漸弱漸小,慢慢地在她的耳邊彌留消散,漸近無聲。
無數人從她的身邊走過,佩刀染血,她好像在透過一層白茫茫的光朝外看,每個人的動作都放得極慢,從傷口中涌出的熱血卻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個人的全部生命帶走。
“阿嬌...阿嬌!”
胡玉娘跌跌撞撞往這處跑,一邊跑一邊語帶哭腔地喊。
長亭雙耳嗡嗡作響,胡玉孃的聲音卻一點一點清晰起來,“阿嬌...阿嬌...”,長亭急喘幾口粗氣,鼻腔之中充斥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今夜的一切都像極了那天夜裡。
漫天的血與濃重的甜腥。
長亭腦子天旋地轉,身子朝前一傾,手向身旁一撐,卻撐了個空。
胡玉娘連跑幾步,顧不得哭趕忙撐住長亭,提高聲量連聲高喊,“阿嬌!他們爲什麼要殺死這些人!我們快走!他們也會殺了我們的!”
長亭一個反手扣住胡玉娘,強忍下噁心艱難開口,“若要殺早殺了,別慌。”
話一道完,立馬神臺清明。
她不能暈!
阿寧年弱,玉娘慮短,那撥人來歷不明,出手相助又有何用意!當時她已將兩撥人挑起了爭端,雖不說勝券在握,可趁亂三人逃走成功的機率可謂過半,恰逢大局待定之時,那撥人這才拔刀出手!
一早圍攻之時,他們穩如泰山,想來原本是沒有打算多管閒事徒生事端的,可在她們針鋒對峙之後,卻改變了主意!
對峙時,她說了些什麼這才引起了來人興趣?
長亭輕輕眯眼努力回想,那廂屠殺已經結束,橫七豎八如雜草般躺在雪地上——這已是那羣流民逃奴最後的歸宿。
二十來個漢子將刀就着衣襟從頭到尾擦拭乾淨後,行伍規整列爲兩排,火堆已經快歇了,僅存的一點燃起的柴火“噗噗”幾下炸出了火星子來。
只有一個人朝這處走來,越走越近,五官容貌跟着就明朗起來。
是個很年輕的郎君,嘴角微微上翹,臉上被濺起了幾大滴血,也不擦,走得不急不緩,眉梢上挑,頗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胡玉娘神情瞬時戒備起來,右手持匕首,將長亭向身後一推,下意識地擋在最前頭,“給老孃滾開!不要靠過來!刀劍無眼,傷到誰都不好!”
長亭眼神一移,卻見胡玉娘肩頭一直在發顫,拿匕首的手抖得沒有辦法蜷過來。
瞬時眼眶大熱。
來人輕哼笑起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嬉皮笑臉地將手揣進袖兜裡,“嘿!你這小娘子,爲好不識好,我們帶人救了你,還敢衝我吼!”
胡玉娘後背繃得緊緊的,並未答話,長亭卻見她左手微不可見地朝腰帶裡抿去,是想要掏飛針吧。
長亭上前一把扣住,側過身去輕頷首,溫聲謝過,“壯士拔刀相助,某感激不盡。”
來人手負於後背,認真瞅起來,老大沒說錯,這小姑娘不是平常人,論起來哪個飯都吃不飽的流民庶民有一腔養得這樣好的聲音和一副白嫩無暇的皮囊啊...那人眼光一轉,嗯,這小姑娘旁邊那個母夜叉也不是常人,橫眉豎目的,我的奶奶個腿兒!那手上拿的匕首是真沾了血的!
來人咧嘴一笑,側身讓開了一條道兒,佝身請長亭向斜坡走,“姑娘請,外頭血腥味兒重,風又急,正好上斜坡避避風,等弟兄們把這些廢物清理乾淨了,你們再下來歇可好?”
她們還能下來?
能下來個屁!
長亭心下沒憋住,學胡玉孃的口氣罵聲粗,心裡頭罵完就悔了,不太自然地側容斂首,極溫和地朝那人言道,“幼妹還在棚帳裡。事出突然,容某先安撫完幼妹再上斜坡避風可好?”
那人連忙點了幾下頭。
長亭便拉起胡玉娘朝氈毯裡走,一進去黑黢黢的,長亭火把朝前伸了伸,纔看見小長寧捂着耳朵緊緊閉着眼,一抽一搭哭得滿臉是淚,長亭伸手環住小阿寧,一下一下地拍小姑娘的後背,小長寧試探地半睜開眼睛,朦朦朧朧中看見長姐,便放聲大哭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長亭的腰,臉朝上蹭。
時候不多,長亭輕聲哄了幼妹兩句,壓低聲兒決定長話短說,“過會子,你是我與阿寧的長姐。”
胡玉娘愣了愣,並沒反應過來。
長亭想了想再道,“我們三姐妹是從鐸山來,往豫州去投靠親眷的,明白了嗎?”
胡玉娘沒徹底懂,可仍舊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長亭拿出帕子將小阿寧臉上的眼淚擦乾淨了,便又拉着胡玉娘往外走。
外頭那人許是百無聊賴,正蹲在吭哧吭哧地咬她們沒吃完的松子,見三人出帳,一個彈身,嘴裡含着的殼兒朝三步外一吐,笑嘻嘻地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前頭有人打火把,順着斜坡向上爬,凹坑裡也透亮着,走近了長亭纔看見裡頭還擱着幾盞小木案,點了三兩盞油燈,旁的人在凹坑深處的小深谷裡頭橫七豎八地鋪氈毯睡下了,只留下幾個漢子圍坐在洞口守夜,裡頭有一漢子盤腿坐在木案之後,趁油燈渾濁昏暗的光也不知在看什麼。
外頭有聲響,漢子警覺擡頭,長亭總算是看清了那領頭人的正臉。
約莫不惑之年,棱角分明,方臉小眼,滿臉絡腮鬍,一身殺伐氣。
那人木案前側放了三隻蒲團,是給她們備的,領頭人一笑朗聲招呼,“坐!”,長亭與長寧從善如流,盤膝安坐,胡玉娘卻想了一想才學着模樣跪坐下來。
那人又親斟三盞茗茶,推至長亭跟前,笑道,“出門在外泡的都是爛茶葉,姑娘將就着些。”
長亭淺啜一口,安然放下,再擡頭臉上帶笑,“沒得將就不將就的,與阿姐阿爺在深山老林裡頭,連口熱水都沒得喝,還想茶葉?”
領頭人笑着點了頭,“聽姑娘的口音,不像是北地的人,從南邊來的?”
“被阿爺收養的時候已經大了,口音改不了了,幾年前從南邊逃荒過來的。阿爺過了身,又要同阿姐一道向豫州去投靠叔嬸,往前活在深山裡自然有無戶籍木牌都沒什麼大不了,可一出來才發覺不對頭了。”
是爛茶葉,那人沒謙遜,泡在燙水裡也沒口味道。
長亭卻埋下頭再喝了一大口,笑起來將故事圓全乎了,“哪曉得在外城走更險惡,若沒有壯士,我們三姐妹怕是要交待在這裡了。敢問壯士貴姓,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
領頭的中年男人笑起來躬了躬手,“嶽老三!”
長亭將茶盞放下,牽起長寧,拉了胡玉娘,側身做禮,“某謝過嶽三爺出手搭救之恩!”
嶽老三仰頭深看了將頭巾裹得嚴嚴實實的長亭一眼,手搭在雙膝之上,笑得很豪邁,“謝什麼謝!他們該死!忘恩負義者該死,恃強凌弱者該死,歪心邪念者該死,那撥人佔齊了!姑娘小小年紀,卻以綿薄之力,與其對峙挑動局勢,力挽狂瀾轉危爲安,有心有力有智者,也該救!休要再言什麼謝不謝的!”未待長亭再言,轉頭高聲喚道,“嶽番!”
先頭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從黑影應聲出來。
“夜黑風疾,凡事容後再議,幾個小姑娘受了大驚,今日便在嶽某處歇一歇,明日當如何明日再說!”
一番盤問就這麼完了!?
長亭似雙拳有力無處使,她備好了許多說辭亦想好了很多條退路,哪曉得這嶽老三竟然不問不試探了!?
長亭將開口有心推脫,卻遭那嶽老三一個擺手梗住了話頭,“夜裡你不住這斜坡上,你們三個姑娘家還想要住到下頭的死人堆裡去不成?你家妹子這樣小,眼色都青了,就別折騰了!嶽某若想對付你們三,還能派人下坡搭救?”
嶽番吊兒郎當地手上提溜三隻包袱,胳膊上搭着她們那匹大氈毯,笑嘻嘻地站着等。
長亭看了胡玉娘一眼,胡玉娘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神情,再看了小長寧一眼,小姑娘確實臉色發青約是哭得累了便耷拉着一雙眼,長亭想了想便面無表情地伸手接過了她們的東西,往凹坑裡走去。
三牀褥子鋪得整整齊齊,旁邊還燙了一壺溫水,最要緊的是還特意拿了條幔帳將這處獨個兒隔開。
胡玉娘手腳麻利地彈了灰再鋪了氈毯,拿溫水燙了腳,舒服得喟嘆,長亭給阿寧溫了腳再拖了鞋襪,伸手挨近熱水裡,紅腫的口子破裂了,胡玉娘便將長亭的手揣進衣襟裡暖,一個翻身,兩眼亮晶晶地問長亭,“他們爲什麼對咱們這樣好?”
可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長亭側頭過去,透過白布幔帳瞅見了若隱若現外頭洞口的數道黑影,抿抿嘴,再轉過來衝胡玉娘輕輕搖了搖頭。
她們也不知道,洞口之外有一矯健身影身揣信箋,趁着夜色策馬奔騰。
而在不遠的幽州刺史周通令府邸前,亦有一行輕騎兵風塵僕僕地自北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