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拓身形消隱在夜色之中。
長亭立在原地怔愣片刻,娥眉捧了大氅出來迎,卻見長亭木木地站在遊廊裡,先回看了眼亮彤彤的廂房,只餘三個人影,大長公主、陸紛還有陳氏,三隻剪影各有長短,娥眉心頭悸了悸,從年前開始這事兒就透着不尋常,種種人的種種反常叫人心慌慌。
娥眉心裡頭明明隱約有個答案,卻被硬生生的摁下!
多想多錯,多說多錯,她命如草芥,一錯,命就沒了!
娥眉緊緊手中的大氅,輕手輕腳地幫長亭披上,“姑娘…姑娘…奴該送您回房…”
“哦,將才有隻野貓竄過去!”
長亭慌里慌張地趕忙解釋,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個兒答非所問。
哎呀!
她幹嘛慌張啊!
長亭強自鎮定斂眸,攏了一攏大氅袍子,快走兩步彎身牽過阿寧,一擡頭卻見玉娘懵裡懵懂的樣兒,低聲喚,“阿玉,走啦!”
娥眉跟在後頭。
幾位姑娘安頓在東偏院研光樓,離大長公主的榮熹院不過片刻腳程,長亭嚎一嗓子,真定大長公主能立馬拄着柺杖來救火。
研光樓靜悄悄的,和氣平靜。
可正堂卻劍拔弩張。
“母親,要與紛說什麼?”
陸紛滿臉堆笑,自斟一盞酒,仰頭飲盡,喝完卻桀桀笑起來,將酒盞反手倒過來,“哎呀,我忘了哥哥去世是重孝,我可不敢喝酒。”
臉是漂亮的,可話是陰毒的。
陸紛話音剛落,真定大長公主手一揮,將手裡的龍頭柺杖一把砸在陸紛的後背上。“砰”的一聲!
龍頭柺杖拿烏木做成的,重得很,這一下怕是是砸到了骨頭和腑臟!
陳氏低聲驚呼,卻不敢上前來扶。
陸紛身形猛地朝前一倒。手忙腳亂地撐在木桌上,再一擡頭,嘴角殷紅有血跡,“母親砸得好,可砸死了我,哥哥也活不過來了啊…”陸紛嘴一咧,牙齒鮮紅,笑得傾人城,“母親一向精明,一定算過這筆賬的啊。”
真定大長公主再反手一揮柺杖。正好打在了陸紛前胸!
陸紛再悶聲一哼,卻越笑越粲然。
“你同我說的時候,我並不敢相信。”真定大長公主深吸一口氣,“我的小兒子…我疼了幾十年了,庇護了幾十年。素來乖順清俊的幼子…不會做那樣的事…”
陳氏手心捂嘴,電光火石之間陡然明曉其中蹊蹺!
這樣大的事,她竟然如今才知道!
“阿紛,你圖謀了多久?”
真定大長公主手撐在柺杖上,腰腿不好,極爲吃力地向下彎,“幾年?十幾年?還是幾十年?”
陸紛被兩下砸得跌坐於椅凳上。側頭笑,“母親,你現在的問題很蠢喲。回答了又怎麼樣?沒有意義的,還不如想一想如何在秦相雍手上保住我——畢竟我現在是陸家最後一根稻草了。”
“所以這是你的底氣?”
所以他纔會以爲勝券在握,無所顧忌。
他以爲無論犯下多大的茬子,陸家都會保他。
是。
如果長英死了。沒有被找到,沒有醒…
爲了陸家,她的選擇只有陸紛。
可如今一切顛覆。
真定大長公主明白此時此刻她必須理智,女人爲什麼通常成不了大事?因爲女人的眼睛通常被情感矇蔽。兒子、孫子,都是她的骨血。丟棄誰都痛,可從陸家的立場看過去,當然陸長英是更合適的選擇!縱然年齡小,縱然底牌不夠大,縱然如今身體孱弱,可他身上沒有污點!
旁人抓不到把柄!
真定大長公主鎮定地看着陸紛,再問一邊,“這就是你的底氣?你認定無論如何放肆,我、陸家都會既往不咎?”
陸紛從低處側眸半擡起頭,嘴角一勾,“難道不是?如若不是,母親,你爲何會帶着阿嬌和阿寧回來?”
半晌靜謐。
燭光之下,看不清真定大長公主的神情。
陸紛胸口後背疼得眼神迷離。
真定大長公主不會有別的神色,除了逆來順受——陸紛心下揣測。
“是。”
老婦人的臉恰好隔在光暈之外,聲音如從沉鍾之中傳來,“是,這就是你最大的底氣。”
“夠了,母親。”陸紛神色漸漸愉悅起來,一點一點撐起身來,“周通令那條狗死了就死了吧,你的怨氣和怒氣也該出完了,此事到此爲止,再糾纏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手搭在木案上,像是想起什麼,偏過頭去笑了笑,“母親,您看我什麼時候搬到光德堂來合適?”
“阿綽還未下葬…”
真定大長公主背過身去,闔眸仰頭,一字一句,“大局爲重,我不得不容忍你。只希望你看在阿嬌與阿寧是阿綽唯一骨血的份兒上放過這兩個小姑娘,阿嬌大了,過了孝期,我會立馬着手把她嫁出去。阿寧尚小,她什麼也不知道。”
陸紛點頭。
“秦相雍來過信。”真定大長公主面目籠罩在黑暗中,“我回信過去了,如今恐怕要到冀州了,等我的回信到了建康,這世上再沒有賬本一事。所有的罪孽都是周通令造下的,與你無尤。照秦相雍的意思,幽、冀兩州,恐怕難容,你要早做準備…”
陸紛再點頭。
真定大長公主撐起龍頭柺杖推門向外走,剛擡腳,卻聽陸紛急切而遲疑的一喚。
“母親!”
真定大長公主身形一滯。
陸紛靠在木案之上笑起來,語聲中略帶迫切卻又有急於證明的口氣在,“我會好好打理陸家的。”微微一頓,語氣突變,“我會比哥哥做得更好!你信我!”
真定大長公主眼眸輕闔,一滴眼淚藏在黑暗裡直直砸下。
長亭以爲她會擇牀,誰知睡得好極了,研光樓在陸宅的東北角,是貴地。長亭陪陸綽回老宅上香祭祖皆住在此處,只是當時她沒想過,她會在這個地方常住,就像她從沒想過回來第二天。她第一個見的人會是陸長慶。
陸長慶來得早,滿秀進來通稟的時候,小阿寧和胡玉孃的湯粥都還沒喝完。
胡玉娘要領着阿寧避開,長亭搖頭,“沒必要,她來無非是落井下石,想趁機打打落水狗,小姑娘的把戲罷了,你避開反倒叫她長了勢頭。”再折身交待滿秀,“讓她在內堂等一等。”
滿秀應聲而去。
胡玉娘心安理得地喝完粥。再帶着阿寧涮口抹臉。
長亭見二人妥帖了才讓滿秀把陸長慶帶進來。
“許久不見阿姐,阿姐的脾性倒沒改一改。”陸長慶目下無塵,緩步落座,看向長亭笑一笑,“阿慶以爲姐姐歷了這樣多的事。會學乖呢。”
長亭嘆了口氣兒,“你又想聽一遍‘閉嘴’嗎?有什麼話便說,被人掃地出門,不好看。”
陸長慶抿抿了小口,如此在春光之下,相貌方見真章,櫻桃小口柳葉眉。皙凝膚容杏仁眼,很豔的漂亮。
陸長慶手疊在腹間,眼仁一動,決定開門見山,“阿慶喜歡研光樓。”
長亭眉梢上挑,“我也喜歡。”
陸長慶話憋了憋。“那我喜歡研光樓的那盞屏風,就是裡間的那盞,繡了芙蓉四合的樣式,湘緞繡。”
“還喜歡什麼?”
“還喜歡你內廂的黑黛青螺梳妝檯,上頭的雕花是山茶。阿慶最喜歡山茶了…”
“嗯?”
“還有庫裡那對鈞窯舊瓷…”
“嗯,還有呢?”
陸長慶又陸陸續續說了一長番話頭,內屋裡隔着的,庫房裡存着的,還沒來得及卸下來的,她瞭解得都清清楚楚,林林總總恐怕有近二十件東西。
她邊說,長亭邊點頭。
說到最後,陸長慶意猶未盡,歪過脖子,水靈靈地看向長亭,語氣是浮着的,挑釁說不上,可叫人不舒服,“這些阿慶都喜歡,擺在我的廂房裡一定好看極了。”抿嘴笑了笑,“反正用不多久,那些東西還得搬回研光樓的。”
後一句話,意味深長。
小姑娘心緒,誠如陸長慶先言,她喜歡“研光樓”。
屋子換不了,那搬點東西走,總行吧?
長亭覺得她是被人壓制久了,好容易能揚眉吐氣了,昨兒個卻還是沒在光德堂住下,故而一早便興沖沖地來,長亭卻不可能讓她興沖沖地去。
“既然還得搬回來,那何必做些無用功?東西在哪兒就還放哪兒,哪兒都不搬。”長亭語聲平靜,“你喜歡是你的事情,你又不叫我娘,我作甚順着你?”
陸長慶臉色一變,“陸長亭!”
“嗯?”
“你等着!”
這還是陸小美人兒這麼些年頭一回將聲兒嚷起來。
人吶,最好不好的一點就是沉不住氣。
她想住進研光樓,她篤定她可以住進來,那就沉住氣等到那天就好,可她偏偏要爭這麼一夕之長短。
迫不及待,太迫不及待。
長亭擡眼看了看陸長慶,“你也等着。”
陸長慶再橫一眼,死死抿住嘴朝外去,她一走,長亭便把研光院的一個小丫頭喚了進來,從懷裡將昨日紮在布墊下的那根針包在絹綢裡遞出去,“給二爺送去。”
把坐墊下的那根針…
送給陸紛看?
胡玉娘頓感迷惘,問長亭,長亭笑了笑,“…坐墊下放針擺明了女人家的心眼,阿寧椅子上沒有,就我中招,你覺得這是陸紛的手筆?他是自負,可自負不等於蠢。”
女人的心眼…不和的堂姐妹…獨獨算計長亭…
哦…
胡玉娘懂了。
是陸長慶做的。
而她老子都還沒下手整頓,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就沉不住氣了,揹着陸紛搞鬼,下輩比長輩動作還快,還自以爲是,陸紛怕是不能輕饒。
果不其然,將用過晚膳,陸長慶被禁足抄經的消息就傳出來了,旁人恐怕都以爲是在懲戒陸長慶一早來尋釁長亭的事由,只有幾人心知肚明。
“哎喲喂,活得好艱難...”
玉娘在榻上翻了個滾兒,“明擺着陸宅張着大嘴要吃人,咱們還往裡頭鑽,還正好鑽到了你家叔父的地界兒上…你說咱們是不是腦子缺根筋啊?”
長亭哈哈笑起來。
平成是陸紛的地界兒?
呵呵。
恐怕也只有陸紛自己這麼認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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