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涼風一刮,六角宮燈下的流蘇穗子來回晃盪,映照在窗櫺糊紙上。站在遊廊裡的老僕聽裡間有爭執,暗歎一聲側身向外跨,她身後的小丫鬟亦步亦趨跟了過來,瞪圓眼睛輕聲試探問,“常嫗,大夫人常常與大姑娘起爭執嗎?”小丫鬟口中的常嫗回過頭看了看窗戶,不由苦笑,“是大姑娘常常與夫人起爭執,只要大姑娘搬出了大爺,夫人便沒有不從的...”
這招屢試不爽,每每命中紅心。
石宛是遺腹子,她從來沒見過她老子,故而大夫人總是多家憐惜。而在外面瞪大眼睛處處可憐的石大姑娘石宛卻從來就很有辦法對付她娘...哭哭鬧鬧,眼淚向下一砸,她娘就什麼都應了。
只是希望這一回,大夫人的心能硬一些再硬一些,畢竟這回石宛所求之事不甚好辦...
老僕又大嘆一口氣,看着窗戶紙出神,聽石宛抽抽搭搭的哭聲,不覺暗歎這都是造了什麼孽喲!
“母親便捨得叫女兒從此孤苦伶仃一生罷了!”石宛佝在暖榻畔坐着,手裡掐了張帕子哭得兩隻眼圈紅透了,“我原以爲陸家姑娘多好多好,既能安家又能幫扶阿拓,如今看來不過是個牙尖嘴利的刻薄女人,半分端莊閨秀樣子都沒有。阿拓本就身世敏感,他...他怕是要遭那陸長亭欺負得連站的地兒都沒有!陸長亭不是個賢內助,阿宛...阿宛心裡頭悔不當初,全怨怪母親,若母親當初同叔母再說說,今天母親也不會受陸長亭那麼大一頓排頭了!”
石大夫人心裡冒火。可見姑娘哭成這個模樣,口吻一下不由自主地軟了,可語氣還沒變過來,聽起來就有些僵硬,“你自己聽聽你在說些什麼!蒙拓過得好與不好跟你什麼干係!”
“怎麼跟我沒幹繫了!”石宛哭得抽泣,尖聲叫,“怎麼跟我沒關係!我歡喜他!他過得不好。我心疼!”
石大夫人當下硬起心腸。“蒙拓成親了!他攀附權貴要陸家的姑娘,不要你!你怎麼就看不明白!當初你讓母親去找叔母,母親去了。可庾氏...”石大夫人說起這件事來滿肚子的火氣,“可那庾氏不進油鹽,母親有什麼辦法!蒙拓如今娶親了,你再大的念想也該斷了!難不成要我們正經嫡出的姑娘去給他個雜胡野種做妾不成!”
“母親——”石宛扯開喉嚨尖叫。“不許你這樣說他!你把話收回去!”一張臉哭得被眼淚糊得看不清楚眼睛鼻子,“你們都不許這麼說他!陸長亭也一定心裡頭是這麼想的。她一定不甘心嫁給阿拓!”石宛高聲嚷着叫着,叫着叫着突然想起什麼來,努力將眼睛一睜,急切道。“對啊,我還可以做小啊!陸長亭不喜歡這樁親事,陸家被阿拓算計得不得不將陸長亭嫁過來。可陸家是什麼人家...陸家一定會將陸長亭再接回去再嫁一道!所以陸長亭不會生下蒙拓的孩兒...”石宛雙眸陡然發亮,“我可以去當姨娘的啊!我給阿拓生兒育女!等陸長亭要和離的時候。我就能被扶正了!”石宛手中緊緊揪住那張帕子,目光灼灼地望向石大夫人,一臉哀求,“母親...母親...我喜歡阿拓了十年了,從七歲到現在...”
石大夫人本勃然大怒,卻看着女兒一會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會兒又精神起來,心裡慢慢軟乎下去。如果當初她去和庾氏說話的時候,能放下身段哀求又哀求,是不是庾氏能答應這樁婚事?畢竟蒙拓是外人,不姓石,要想拉攏他,讓他娶個石家姑娘才能放心大膽地用他去幫石家打江山啊...奈何她脾氣一梗,蒙拓竟然攀上了陸家!說來說去,也是她對不起女兒...石大夫人後背上的勁兒一鬆,看着女兒落在帕子上的眼淚,當下有些猶豫。如果...只是說如果...果真如石宛預測,陸長亭一定和離...那這件事看起來也是一樁很圓滿的打算啊...
石宛一向抓得住石大夫人的弱點,眼見石大夫人身形一鬆,石宛當下俯在她身側,輕聲道,“母親,蒙拓是有大出息的。叔父奪了江山,蒙拓就在邕州安營紮寨,到時候我再把您也接過去住,咱們一家人關上城門過好日子,天高皇帝遠,咱們誰都不怵...誰都不怵!”
誰都不怵...
石大夫人腦子登時一慢,手心向下摁了摁,口中嘟囔,“再想想,待母親再想想吧...”
做小...扶正...天高皇帝遠,誰都不怕...
反正是隻要陸長亭沒在了,這件事就能繼續談下去...
石大夫人想得比石宛更遠。
石大夫人在想這樁無法言明之事的時候,蒙拓與長亭夫婦卻大張旗鼓地在收拾東西往外搬,待在石家宅邸中住了三朝之後,由蒙拓牽頭,長亭殿後的計劃搬遷便提上了日程,庾氏也沒勸,只一半笑話一半當真地同蒙拓說,“娶了媳婦兒便有了自己主意了,也不知道叫我說你什麼好!孩子大了這是好事兒。咱們是一家人,也不拘着你住到多遠去,只記着這兒是你待了十幾年的家就行了。”長亭替蒙拓滿口應好,也笑着道,“逢年過節,我們可都得往姨母這兒跑,蹭吃蹭喝都另算,最要緊的是得把壓歲銀子佔住嘍!”庾氏哈哈大笑起來,給長亭夾了塊兒老山參,讓長亭好好補補。
石猛給蒙拓的假就那麼十來天,遷居這事兒既然提上日程了,長亭就得抓緊來辦,尋了個黃昏,兩口子吃好喝好招了馬車去鏡園看看,這還是長亭頭一回進鏡園,這園子是蒙拓一手準備下來的,長亭這些時日看賬冊的時候發現有項支出竟然高達一百四十隻金條,可後面的支出項卻寫得含含糊糊不由大驚——這可是蒙拓八成的積蓄了啊!當即招來人問,一問才知當初買下鏡園的時候是瞞着庾氏的,石二郎君牽的線買下來的,後頭庾氏知道了,氣得補了五十根金條給蒙拓,一邊拿錢一邊罵他,“有了媳婦兒忘了娘,置產置業還敢瞞着!”
長亭想起來不覺笑,石家人都精明會算計,但到底顧念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