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律與李陵目瞪口呆。
蘇武道:“對,不要驚訝,‘撐犁孤塗單于’,匈奴的最高統治者,就是上古火正重黎氏的後人。”
衛律喃喃地道:“‘……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竟然是這樣……”
李陵忽然咦的一聲,道:“怎麼回事?這、這海……”
衛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吃了一驚。只見不知何時起,他們周圍的海面上,升騰起了一股茫茫霧氣,放眼望去,遠處已朦朧難辨。那霧氣越升越濃,鋪天蓋地。
李陵吃驚地道:“這是要變天了嗎?”
衛律道:“不!不是!”看了蘇武一眼,忽然神色一變,道,“是你在施術!你、你在招魂?”
蘇武道:“不是,是石鏡在海底運轉。”
衛律吃了一驚,道:“沒有露水和發灰,石鏡怎麼會……”
蘇武道:“石鏡本來就是被設置用在這個地方的。中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清澈的水源,不得已才用仙人承露盤蒐集露水。並不像少翁故作神秘說的那樣,非用什麼‘無根水’。發乃血之餘,用頭髮,遠不如使用鮮血本身。製作這面石鏡的人,就是契,世間第一個玄鳥族人。他的名字也是因這件事而得的——契,本意就是鍥刻。他在這面石鏡上,刻錄下了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契清楚地預料到,未來的語言文字會發生無法控制的變化,任何用文字的形式留下的記錄,最終都會變得無法識讀。所以,他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保存真相。讀取真相的工具,則是玄鳥族自身的生命之鑰。只要玄鳥族的血統還在,真相便能被還原。
孔子是因爲無法把自己的鮮血儲存數百上千年,不得已而求其次,才使用了自己的頭髮。頭髮也是生命的一部分,髮絲中同樣留存有玄鳥族的記憶。少翁一知半解,看了孔子留下的記錄,誤以爲唯有用頭髮才能招魂。他買通宦官,從一隻篦子上得到李夫人的頭髮。他運氣不錯,李夫人是白狄,也帶有一點玄鳥族血統。她在難產彌留之際,預料到兄弟必不得善終,所以拒絕與陛下見最後一面,將自己最美的一刻留在陛下的心中,使陛下因顧惜她的美貌而減弱對李氏兄弟的厭惡,延遲李氏滅門大禍的到來。石鏡顯示的內容和驅動它的玄鳥族人的血脈有關:血統不純的,只能顯示一點本人生前的片段;血統純正的,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乃至演示出最初發生的一切——也許,應該說是很久以後。”
霧氣蒸騰的海面上,忽然發出一道強烈的閃光,那閃光強烈到三人幾乎睜不開眼。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待到睜開眼睛,只見那強光退去的地方,現出了一個驚人的景觀:一座座巨大的冰山在緩緩崩塌、融化,四處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各種被燒得焦黑的無法名狀的廢墟橫七豎八倒在冰川之上,被烈火融化的冰川也在緩慢地解體。
冰川之上,廢墟之中,遙遙可見一些微小的四散逃命的人的身影。隔得太遠,聽不清那些人發出的驚恐呼叫,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恐懼和絕望。更遙遠處,隱約可以看到,天空中有幾隻灰色的大鳥在飛翔,接二連三有烈火強光閃現,轟隆隆的雷鳴般的聲音也緊接着傳來。那些逃命者奔命於那熊熊烈火和不斷倒塌的冰山間,看起來像巨人手下隨時會被碾死的螻蟻。
李陵和衛律屏住呼吸,遙看着那些掙扎於冰與火之中的生命。李陵全身微微顫抖,衛律死死抓着船舷,手指關節因爲太用力而凸起發白。
烈焰在燃燒,巨浪在翻涌,玄冰在裂解。偶爾有些倖存者逃離烈焰的魔爪,身處的冰川卻又在戰火中斷裂、翹起、遊移,倖存者哀嚎着滑入佈滿烈焰的大海。
一塊巨大的傾斜的浮冰漂移到他們船前,浮冰上有幾個人,他們緊緊抱着整個冰面的最高處,對着這邊大喊。那些人衣飾古怪、相貌奇特,李陵和衛律猛地站了起來,他們完全聽不懂那些人在喊什麼,但聽得出那聲音裡強烈的求救意味。那是所有生命在瀕臨絕境時都會發出的慘呼。
浮冰漂浮到離小舟不過一兩尺的地方,李陵忍不住向最近的那名求救者伸出手去,那人卻渾似沒見到就在眼前的這葉小舟和舟中三人,目光直接越過他們,一遍遍地向遠方呼救。
蘇武道:“沒用的,我們對他們而言是不存在的。你看到的只是數千年後真實影像的折射。”
李陵的手穿過那求救者的身體,那裡一無所有!
李陵吃驚地縮回自己的手,無法想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求救者。
一隻灰色的大鳥低低地向這邊飛來,那人循聲望去,眼裡立刻充滿了死一般的絕望。然後,耀眼的亮光伴隨着巨大的聲音在他們眼前爆發,那光在瞬間產生的強烈刺激使他們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眼睛才慢慢恢復了視力。
剛纔的浮冰和求救者已完全消失無蹤,爆炸激起的海水化爲從天而降的大雨。衛律仰頭看去,豆大的雨點夾雜着星星點點黑紅色的雜質瘋狂地砸下來。衛律情不自禁擡手一擋,然而那雨點落到自己眼前時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肌膚上沒有任何感覺。往自己臉上摸了摸,乾的,什麼都沒有。
望向李陵,也正摸着自己的臉頰,一臉茫然。
水面上晃盪着片片碎裂的浮冰,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已消失,只有一些焦黑的殘骸和漂浮物在大海上隨波起伏。
他們看到了一場近在咫尺卻又無法觸及的戰爭。明知是幻象,他們卻恍惚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中好像充斥着濃重的血腥味。
李陵看着那些灰色的大鳥掠過垮塌的冰山,穿過一柱柱裊裊上升的黑煙,漸漸遠去,突然想起一段話,不禁脫口而出喃喃地道:“……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
蘇武道:“不錯,這衆所周知的民間傳說,記述的是真實的圖景。你們現在所見,也只是那場龐大的災難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段而已。最可怕的場面,是無法呈現的。因爲光是那種光芒,就不是人的肉眼所能承受的。當年玄鳥族先人被夏的追兵追殺至此,曾在這北海演示過一次,追殺者因爲目睹那無與倫比的強光而瞬間失去視覺,目盲者十有。他們回到中原後,北海上發生的一切越傳越廣,人們無法理解這些是遙遠的未來纔會發生的,而誤認爲是上古發生的天神之間的大戰。‘共工怒觸不周山’、‘十日並出’這些時序混亂的神話,就這樣漸漸散播開來。衛律,這就是你所念茲在茲要追尋的力量。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這不是神話,是事實。文明愈先進,手段愈野蠻。不戰則已,一戰就是蒼生荼毒,萬物絕滅。戰火所及,城郭瞬間夷平,樓宇灰飛煙滅,遠不是我們現在以刀劍戈矛爲殺人利器、以血流漂杵爲傷亡至慘的人所能想象的。你現在還覺得,最有力的,一定能製造美好嗎?你現在還確定,這就是你所想要的嗎?”
冰火交織的情景漸漸淡去,海面又恢復了原來的寧靜。碧水藍天,清新如畫,白雲依舊慵懶地沉垂在海面上空,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衛律呆呆地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
蘇武道:“衛律,你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李夫人活着的時候,你希望發生奇蹟,讓她回到你身邊;她死後,你希望製造奇蹟,讓她起死回生。你比大多數人堅忍,你能爲了一個目的,歷經頓挫,百死不悔。然而,你又比大多數人脆弱,因爲你不能接受一個明顯的事實,那就是你失去她了,永遠地、無可挽回地失去她了。我不能勸你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因爲李夫人對你來說確實是唯一的。我也不能對你說節哀順變,因爲節制哀傷並不能使曾經的傷害消失。我只能對你說,我很抱歉,不能幫助你減輕痛苦。你曾經救我一命,我卻無法實現你的願望。一直以來,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不甘認命。確實,命運對你並不公平。但是,命運對我、對李少卿,難道公平嗎?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不可避免的遺憾,如果執意於抹平這些遺憾,只會造成更多的遺憾。我是囚徒,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你貴爲王侯,卻關在自己製造的牢籠裡。衛律,赦免你自己吧。人生苦短,何苦讓本來只是一時的憾恨,折磨自己一生呢?”
海岸邊,滿山青翠,噴薄着生命的顏色。衛律抱膝漠然坐在船頭,他那瘦削而堅毅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的變化,只在一瞬間,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悲哀。
李陵嘆道:“你什麼都看到了,自然能如此超脫。想必你的未來,總比我和他光明。你不是還留着漢節嗎?‘言旋言歸,復我家邦。’原來不是光復,是歸國。呵,到那時,你會是那邊的英雄功臣,而我和衛律,將成爲史書上永遠的罪人。”
蘇武道:“我的命運,不會是你想要的。是的,我會回去,我會加官晉爵,我會名滿天下。我會看到朝局動盪,藩王謀逆。我會看到我的兒子捲進失敗的那一方。我會看到元兒在漆黑的夜裡被廷尉府的人鎖走,他那驚恐而絕望的眼神,將是他留給我在這世上最後的紀念。我會一夜之間從萬人景仰的英雄,淪爲人人避之不及的逆案嫌犯。我會免冠跣足、白髮蒼蒼地跪在比我年輕的昔日同僚面前請罪。大將軍會憐憫我,只是殺我的兒子,沒有誅殺我和我整個家族,我還要爲此叩謝他的恩典……然而我還是要回去,你和衛律都不可能阻止我。你們能限制我的自由,但不能囚禁天上的所有飛禽,而它們終能爲我帶去這邊的信息。我必須回去,我父兄皆已不在,我不回去,我的子侄便會在未來那場災難中毀滅殆盡。我去,至少能以我這多年持節不降的微薄勞苦,換取家族一二孑遺的倖存。少卿,這就是我的未來。如果這能讓你稍稍感到好過一點——”
李陵顫聲道:“不!別說了……對不起……”
蘇武站起身來,看着海岸邊那一帶遠山,平靜地道:“沒什麼,山有不周,日月有食,天地尚有缺憾,何況你我只是天地間如此脆弱的生靈。冥水湯湯,天命茫茫。今者不樂,逝者其亡。爲過去的苦難傷感是枉然,爲未來的災難擔憂同樣沒有必要。少卿,現在於我們纔是最真實的存在。愛你的妻兒吧,他們纔是你生命中的至重。”
遠處北海岸邊,一名黑衣女子懷抱着一個嬰孩,翹首等待船隻歸來。那女子頭上斜插着三根鳥羽,在海風的吹拂下不停顫動。
衛律道:“孩子起名了嗎?”
蘇武點頭:“起了,達烏起的。她說,目睹過我的種種遭遇,只希望孩子平凡快樂,哪怕像個卑微的牧豬人,安安寧寧地度過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呵呵,牧豬人,多麼奇怪!隨她吧,我不想重蹈我父母的覆轍,她爲了生這個孩子,幾乎丟了半條命,這點事,就讓她做主吧……”
“牧豬人?”李陵微微一怔,用胡語默唸了一遍,點頭道,“嗯,其實也不錯……漢話讀來就是‘通國’。孩子的未來呢?你預測了嗎?”
蘇武閉上眼睛。
牧豬人,通古斯……呵,他能隱隱看到,那天真無邪的嬰孩身後拖着的那條血色的道路;他能隱隱聽到,孩子命運之路的遠方傳來的刀兵之聲。
通國擁有僅次於他的異能,當這孩子長大,當他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他會竭盡全力利用這能力。他知道玄鳥族幾千年來的殘酷命運,他很清楚,父親的機遇不可能重演,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受命者”誕生,他也不想成爲“受命者”。
他會尋找另一種成功的方式,而那是更容易實現的目標。他和他的子孫會有意和一些特定的家族通婚聯姻,他知道那裡有他需要的那一部分——不是異能的那一部分,而是力量、智慧和野心!
千年的血與火……馬踏長城,馳騁中原。殺伐與征戰、奇謀與秘計……他們要奪回玄鳥族曾經的榮耀和權勢……他們用世間最貴重的物質給自己命名……
到底是福是禍?
蘇武搖搖頭,他不想去細看——留着點希望吧!
此時,北海之上,微風漸起,夕陽將萬道霞光鋪滿海面,放眼望去,海面就像一片綴滿無數璀璨寶石的錦毯,熠熠生輝,直鋪到天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