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子的名字叫做陳駒,而招來了無數國手的陳小公子的名字則是一個單字碩,取自通儒碩學,碩果累累之意。
但不管是通儒碩學,還是碩果累累,顯然都沒有辦法用在一個只懂得躺在牀上,對外界的刺激沒有任何反應的小孩子身上。當陳公子走進房間,看見這個自出生之後就帶給他某種說不清道不明壓力的小表弟此時睜着一雙眼睛,直挺挺躺在牀上連人都不懂得認的時候,他嘴角不由露出了一絲智珠在握的神秘微笑。
這個世界上,除了“那裡”,不會再有人比他明白,到了這個時候——
他的小堂弟,已經絕對沒救了!
這個靠着花園的房間是這套房子中最好的一間屋子,內部環境寬敞,有一扇佔據了整面牆壁的巨大落地窗,深色的窗簾垂在落地窗的兩側,陽光就透過明亮的玻璃灑在牀前,既不讓牀上的男孩被陽光直射,又不讓男孩感覺不到陽光。
陳駒這時已經快步走到了牀前。
他先拉起小堂弟的手,感覺從手指到手臂都軟成一片,沒有任何力道;他又快速睃了一下對方的面孔,發現本來胖胖的小孩子瘦得連鸛骨都露了出來;最後他對上小堂弟的眼睛,就算他早有準備,也不由被那沒有任何神采的眼睛給嚇了一跳!
這哪裡是個活人,明明已經成了個死人了!
陳駒連忙將抓在掌心之內的冰涼手臂重新丟下牀鋪,但轉身面向跟着拄柺杖慢慢走進來的陳老時時,卻一秒露出了驚訝哀痛的表情:“二爺爺,我不過是幾天沒有過來,小堂弟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些天來的這麼多人簡直光吃飯不做事,一點用處都沒有!”
陳老嘴角緊抿,沒有接話。
陳駒深知過猶不及,趕緊再問:“那些人對堂弟的病情怎麼看?”
陳老嘆了一口氣:“還能怎麼看?也就是老看法,在檢查腦部沒有外傷和內傷之後,說你堂弟是自閉症……”
陳駒冷笑一聲:“自閉還能自閉出植物人的症狀來?”
陳老心煩意亂地擺擺手:“除了這個,中醫都是說什麼寒邪入體,閉塞心竅,可是開的方子照樣沒有任何用處;倒是這次還有一個說法……”他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一下。
陳駒連忙追問:“還有一個什麼說法?”
陳老皺眉:“那個說法也不太正常。”
陳駒義正言辭:“二爺爺,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什麼正常不正常,老話不是說得好?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小堂弟現在這樣的情況,早別管什麼正常不正常了,我們死馬也要當着活馬來醫啊!”
他這一席話全是在爲不久之後嶽輕的出現做普遍,可謂見縫插針,苦心孤詣到了極點!
陳老雖然心事重重,聽見了這句話也不由笑着拿手指點了一下陳駒,而後說:“那是一位老中醫,他私下跟我提了一句‘離魂症’,不是古代中醫說的那種睡不安寧,而是魂魄離體,說這種情況,最好找——”他面色古怪,還是說,“最好找精通魂魄的專家來處理。”
陳駒頓時吃了一驚,暗忖着自己叔叔招來的一羣人居然不全是飯桶,裡頭還有一個厲害的傢伙。
但他旋即又安下心來,反正不管再怎麼厲害多半也沒有嶽輕厲害,而陳碩身上的毛病,就算是嶽輕也解決不了!
他連忙再說:“那二爺爺您的打算是?”
陳老又抽了口煙,心中也是犯難,就如同陳駒剛纔所說的,到了現在這個局面,不管是什麼樣的辦法,他總要試一試,但所謂“精通魂魄的專家”……這到底要往哪裡去找呢?
陳駒察言觀色,也差不多明白了陳老的想法,他頓時又想起了自己的計劃,暗道:有了先前的鋪墊,再有我今天的邊鼓,這不是正好合適引了嶽輕出來……我最近真是想什麼有什麼,做什麼成什麼,運氣要逆天啊!信了“那裡”,果然不錯!
火候自己就已經到了。
陳駒只要再做最後一件事情就好,這時他已經老神在在,隨口笑道:“二爺爺,這事我看也急不來,倒是小堂弟天天呆在家裡也不行,我今天正好有空,不如和您老一起帶着小堂弟去主題公園玩玩?也讓他曬曬太陽,接觸接觸人羣,一直呆在家裡,就算沒病也捂出病來了。”
這話說得漂亮,用心也好。
陳老眉頭一展,笑道:“行,就聽你的,我們一起推了你的小堂弟出去,逛逛遊樂場,我這個老傢伙也從來沒去過那裡,我再去問問你叔叔有沒有空,如果有空就再加上他——”
陳駒的叔叔除了陳省長還能是誰!
陳駒頓時一陣蛋疼,心想這老頭爲了孫子是已經顧不得其他了,可他的省長叔叔可還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要一聽到什麼風水大師,問都不會問就直接把人趕走,他還布什麼局殺什麼人?連忙打消陳老的念頭:“二爺爺,叔叔他是一省省長,這個時候怎麼可能有空?再說叔叔要跟我們一起出去,肯定會有警衛人員跟着加強戒備,到時候我們是呆在警備隊中呢?還是不呆在警備隊中呢?這就和最初帶小碩出去玩的願望背道而馳了啊
!”
“……”陳老嘆了一口氣,“行,就按照你說的做。當了這麼大的官也不知道有個什麼用,連唯一獨苗的病都治不好。”
他擺擺手,再次說道:“你去準備,準備好了叫我。我和你堂弟都等着你。”
陳駒恭恭敬敬地答應,轉出了房間就立刻掏出手機,一邊陰笑一邊發出消息:
“立刻跟上嶽輕,將他的行蹤隨時報備給我!”
手機很快回饋消息:
“是,陳少。”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嶽輕在拿到總統套房附贈的兩張海洋主題公園的門票的時候,完全沒有多想。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一張,謝開顏一張,情侶套票幹得好,再給這家酒店點個贊,服務確實有夠貼心的。
然後他就笑納下來,和謝開顏一起出現在了海洋公園的門口。
相較於人滿爲患的酒店,嶽輕與謝開顏所在的海洋公園倒是維持着不年不節的正常人流量,人數既不多也不少,剛好夠每一個人享受足夠的娛樂設施而不用排隊。
“好了!”嶽輕和謝開顏檢票進門,對身旁人說,“我們去看海底生物,你想從哪個展館看起?”
“……”謝開顏的眼神飄忽了一下,他回答,“都可以,從最接近的看起了。”
嶽輕與謝開顏往追接近自己的那個展館走去,然後嶽輕就發現……這一路上,坐車的時候還好,當兩人需要自己走路的時候,謝開顏總會走着走着就像氣球一樣從自己身旁飄向遠方,然後他拉回謝開顏,再然後謝開顏又走着走着繼續飄向遠方,如此循環重複。
昨天才室內溫泉黏糊愉快,今天就吃乾抹淨想走了?
嶽輕忍不住直接提出這個問題:“你爲什麼老是越走越遠?”
謝開顏:“……”他纔不會告訴嶽輕那是因爲自己每每接近對方到一個程度,就感覺渾身皮膚被紮了針一樣麻癢難耐,還有源源不斷的熱氣從身體裡向外溢出!
嶽輕再次吐槽:“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昨天大打出手了呢。”
謝開顏:“……”他鬼使神差,“難道不是嗎?”
嶽輕:“……”
謝開顏:“……”
嶽輕冷不丁就被謝開顏給污了一臉,簡直震驚起來了。
謝開顏正才反應過來自己剛纔究竟說了什麼,他尷尬極了,張口結舌地看着嶽輕,想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一輛移動冰淇淋車從兩人身旁走過,嶽輕看着謝開顏說不出話來的模樣,十分貼心地買了兩支甜筒,一支給自己,一支給謝開顏,讓對方暫且能夠藉助甜筒逃避說話。
謝開顏低下頭,舔甜筒,有點冰。
嶽輕優哉遊哉,吃了一口冰淇淋,沒什麼感覺。
謝開顏繼續舔,有點甜。
嶽輕依舊優哉遊哉,轉臉湊近,舔了一下謝開顏,嗯,果然有點甜。
謝開顏:“……”
嶽輕無辜臉:“怎麼了?”
謝開顏什麼都沒說,三下兩下吃完了手中的冰淇淋,等正式進入展館之後,再也沒有離開嶽輕身旁了
。
從外頭進入地下,經過一條貼滿了海底生物相片的甬道,暗藍色光自前方撲面而來,悠長的隧道里人流來往,三三兩兩停駐在大片的強化玻璃前方,玻璃後面,則是屬於海洋的瑰麗色彩。
兩人暫時沒有再開口。
他們肩並肩向前走去,靜謐忽然開始流淌,流淌之中,又有藏於身體記憶的熟稔被翻出來,一點一滴,撫平那些沒有對方存在的孤單回憶……
謝開顏走到了強化玻璃前。
玻璃之後的深藍將所有靠近它的生物都染成了一種色彩。
謝開顏若有所思地看着千姿百態、大小不一的魚羣在自己面前遊過,突然轉臉看向嶽輕。
嶽輕斜靠在牆壁上,正想着點事情。
他突然感覺到謝開顏的目光,於是微微一側頭。
謝開顏的視線裡,輕鬆閒適地靠在玻璃上的人並沒有說話,但他在自己視線所及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轉過頭,目光自然而然地透出詢問來……像是自己所做的每一個舉動,都會在第一時間,引起對方的注意和詢問。
像是從始至終,從頭到尾,他都在對方心中佔據了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
像是從過去,一直到現在,對方都站在那裡,牽着自己的手,從來沒有放開過。
嶽輕:“怎麼了?”
謝開顏:“沒有什麼,就是突然覺得……”
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濃濃的迫切,這樣的迫切感驅使着他張開脣舌,讓他情不自禁地問出那句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問題:
“你一定喜歡我——”
你一定一直喜歡我,對不對?
因爲我一直喜歡你。
我一直一直很愛你。
從來沒有將視線放在第二個人身上過。
驚呼在謝開顏還沒有說完話的時候響起。
接着就是騷動。
驚呼之後,騷動緊跟着從前方人羣聚集的地方傳來,謝開顏的話被打斷,嶽輕倒是還想聽謝開顏把未盡的話說下去,但騷動已經從前方蔓延到嶽輕和謝開顏所站的地方,前邊的人在往後退,後邊的人在往前擠,一開始的秩序在這時候完全崩潰,整個通道都亂了套。
可亂套之中,嶽輕還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一反身將謝開顏扣在玻璃壁上,用身體給對方製造一個不被擁擠的空間。
人羣與擁擠全被他摒棄在後。
他的身前只有謝開顏與寧靜。
海洋的藍點亮謝開顏的臉。
他微微擡起臉,目光閃爍着泠泠的波光,再一次有不知名的力量驅動着他,讓他不期然向前了一下,然後就毫無防備地碰上了嶽輕的脣。
一絲熱量從碰觸的地方滋生,然後變成身體中的火焰與力量。
下一刻,謝開顏環着嶽輕,輕而易舉地擠出了擁堵的人羣,來到通道內最寬闊的地方,那裡呆着一個孩子,一個年輕人,還有一個老人,以他們爲圓心,周圍有足足五米的無人空間
。
嶽輕:“……”
就在一個眨眼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間,他已經被謝開顏帶了出來。
但他完全不想要這個結果好嗎?!
他只想要呆在那個小角落,將謝開顏這樣那樣那樣這樣~
“小碩,小碩,你沒事吧?”這時前方傳來了陣陣焦急的喊聲。
嶽輕好不容易收拾心情,轉頭看去,就見空地中間的三個人中,老人與年輕人都圍着一個自輪椅上摔下來的小孩子團團轉,那個孩子看上去不過五六歲大,瘦得皮包骨頭,衣服套在身上像麻袋一樣空蕩蕩的,露出袖子的手臂就像是骨頭上覆了一層皮那樣乾瘦。
現在這個孩子正倒在地上不住顫抖,眼睛翻白,嘴裡同時發出如同女人一樣的奸笑與男人一般的嘶吼!
就算是嶽輕,乍一聽見這兩種完全相反的聲音從一個小孩子嘴裡交替發出,也頓時有吃了一驚的感覺,難怪之前前方的人在出了事情之後就感染瘟疫一樣急着向後擠去。
“快叫救護車,有人打電話了嗎?快叫救護車,我孫子是突發急症!”
這時前面的老人焦急地擡起頭對周圍圍觀的人羣說。
但現在這個情況太過詭異,圍在周圍的人都沒有拿手機,還有一個人大着膽子說:“這不像什麼突發急症,倒像是中邪了啊……”
現在出事的一行人自然是陳老一行。
自從孫子出事以來,表現出的始終是對外界沒有知覺狀態,也因此陳老才能放心地和陳駒一起帶着孫子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海底生物,希冀着能通過這個方法喚起孩子的一點知覺。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這一次海洋公園的行程,竟然會讓孫子表現出這樣的與尋常不同的詭異一面來!
他這時候恍然想起,從孫子生病之後,確實有幾任保姆對他暗示過孫子在半夜時候好像有點不對勁,但她們說這話的時候表現得支支吾吾閃閃爍爍,而且始終沒有拿出證據來,再加上不管是陳老和陳省長,都親自照顧過陳碩不止一夜,完全沒有看見陳碩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因此一直以爲那些說辭都只是保姆嫌棄工作重,不肯盡心,暗地裡還生了不小的悶氣,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的情況……!
如果孫子的狀態真的如同那位老中醫所說,確實需要一些特異的人才能夠解決,那他這麼久以來,不是一直在耽誤孫子嗎?
正當陳老念頭起伏波動的時候,陳駒已經看見了站在旁邊的謝開顏與嶽輕。
他在心中大叫一聲“天助我也”,看準機會一鬆按住陳碩的手,好像突然之間擁有了巨大無比力氣的陳碩頓時將還按着自己的爺爺推開,撞撞跌跌向人羣中跑去!
人羣又是一陣驚叫與擁擠。
陳老被孫子掀翻在地上,一時半會之間是站不起來,目光卻不肯離開孫子片刻,叫道:“小碩,小碩,你等等,爺爺——小駒,你快去拉住小碩!”
放開陳碩的就是陳駒,陳駒怎麼可能還去拉着陳碩?
只見他在這一秒之內切換出又擔憂又焦慮的表情來,一臉既想要去追陳碩,又不由自主伸手扶起陳老的模樣:“二爺爺,小碩……哎,二爺爺我先扶你起來,我們一起去追小碩
!”
說着,他一把抓住了陳老,將陳老慢慢從地上扶起來。
正是在這同一時間。
陳碩矇頭蒙腦往嶽輕的方向跑去,徑自跑到了嶽輕身前。
嶽輕同樣一把抓住了來到身前的小孩。
在抓住的這一剎那,他眉頭緊皺:心口尚存一絲活人的生機,可是身體之內……全是陰煞之氣!
“放開我!”陳碩用女人的聲音尖叫!
“放開我!”陳碩又用男人的聲音嘶吼!
緊跟着,他重複着“放開我”這三個字,用屬於老人的,孩子的,以及種種不同年齡與性別的聲音說話,簡直像是個口技專業者。
可是看着陳碩毫無生氣,猶如行屍走肉的模樣,周圍的人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孩子厲害,只覺得一股涼氣無端從腳底躥到心口。
嶽輕根本不用細看,碰觸到對方的一剎那就知道這是什麼問題了。
說起來最近他和這些東西打交道的時間還真多,都忘記自己只是個風水大師了。
他微哼一聲,嘲道:“鳩佔鵲巢,這麼多人在一個殼子裡頭,你們也不嫌擠嗎?”
說着,他左手換右手,將孩子直接交給謝開顏,陰魂的事情就讓專業人士來處理好了。
謝開顏接過孩子。
他飛快結個佛印,一聲輕喝穿過空氣,直接出現在陳碩的腦海之中:
“阿彌陀佛!”
人體的腦海之中,金光頓生,生出四字;字靜靜懸浮片刻,又重新化作金光,分散入身體的每一處竅穴與細處,將體內一切的陰晦邪祟全部驅逐!
剎那之間,陰晦消散,被陰魂佔據了的身體重新軟倒在地。
還有一聲並不清晰的“嗶剝”之聲,是陳駒貼身懸掛的一枚玉瓶碎成了兩半,碎裂的瓶子在陳駒的胸膛上劃開了一道不淺的口子,痛得陳駒五官皺起,差點叫出聲來。
好在心懸孫子的陳老壓根沒有發現陳駒的種種異樣之處,扶着陳駒的手就快步往孫子所在的方向走去。
陳駒忍着疼痛用外衣遮了遮襯衫,免得血跡滲出讓人看見異樣。
他這時恨恨地在心中想道:麻痹,果然不愧爲“那裡”高度警惕,打上極度危險的標籤的人,果然有點本事,可惜再有本事,也還是我陳某人的囊中之物!
這時,他耳中忽然聽見陳老感激與殷勤的聲音:
“我孫子突然犯病,真是多謝這位小哥了,不知道小哥怎麼稱呼,剛纔又是怎麼讓我孫子安靜下來的?”
看吧,一切果然如我所料!
爲着計劃的順利進行,陳駒同樣打疊起笑臉,順着陳老說話的方向看去,然後他就看見……一頭長髮,面容俊美卻神情冷淡的謝開顏。
而站在謝開顏一旁,他的主要目標嶽輕,則被陳老徹頭徹尾忽略,連眼尾都沒多掃上一下。
陳駒:“……”
這他媽是鬧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