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溫存。
顏已經自大殿之中離開,徑自前往天柱坍塌之處。
嶽輕也同樣離開了殿宇之中,一路穿花拂柳,在大殿前方的庭院深處。
這本來是顏玩耍長大的地方,於顏而言,一草一木應當都極爲熟悉。
但不知從何時而起,花苑的深處又有了一座宮殿。
這座宮殿正是由冰霜建築而成,飛檐下、廊柱中、乃至於行走的道路上,處處是一叢叢的冰晶花簇,美得安寧。再向周圍,四季如春,百花爭豔,赤橙紅綠之色團團挨擠擁簇,環繞於此,恰如羣花捧孤月,羣花越豔,孤月越明
。
嶽輕來到此處,卻並不進入殿宇之中,而熟稔地將目光投向距離殿宇不遠處的一間小小霜亭。
霜亭之中,石桌正中是一盤殘局,旁邊擺有兩盞熱茶,坐在亭子裡的那人對面的位置之上,還有一件屬於嶽輕的衣服。
一切都和他之前離開之時一模一樣,並無半分變動。
呆在這裡的人也始終呆在這裡等他,同樣不因他的離去而離開此地半步。
嶽輕目光柔和下去,走進了亭子之中。
他不急着說話,先拿起一旁的梳子,繞到這人身後,一下一下地替對方梳起長髮。
他的動作很耐心,一點都不急躁,好像還有未來無盡的時光可以消磨。
因此,直到坐在石凳之上的人一頭長髮的每一根髮絲都被梳得順順服服,一根不亂之後,嶽輕才放下手中的梳子,繞到了這人對面坐下,動手繼續處理桌面殘局。
他口吻輕鬆地對對方說:“方纔是不是久等了?我碰到了一些事情,好不容易處理完,就趕忙過來了。”
“你等得是不是有些久了?”
“這盤棋局想到怎麼解了沒有?”
“怎麼?生氣我來得遲了所以不願意說話?”
嶽輕一邊擺着棋子一邊微微笑了起來,他並沒有壓低聲音,聲音便順着微風,透過花木,清晰地因爲一些事情而再次回來的另外一個人耳朵裡:
“好了,我這不是來了嗎?現在還有誰比得上你呢?”
“這次只是個意外,下次不會再發生這樣的意外了。”
“你放心吧,在我心中,你與其他人自然大爲不同……”
顏向前的雙足停在了距離霜亭的數十米之遙。
這麼近的距離,但凡安坐於霜亭之中的帝君有一些注意力放在他處,都不會意識不到他的存在。
但霜亭之中的帝君從頭到尾,始終沒有轉頭一顧。
他的所有目光,所有注視,全都放在了亭裡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如此專注,乃至於完全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站在顏現在的位置,他能夠輕易地看見嶽輕的側顏,卻不能夠看見嶽輕對面那個人的模樣。
當然,只要顏願意,他只需要輕輕繞上幾步,就能看清楚另外一個人的長相。
可是嶽輕剛纔所說的種種言語,一遍遍在腦海與心間來回浮現,然後化爲一捆帶刺的藤蔓,一條嫉妒的毒蛇,將顏越纏越緊。
有那麼一個呼吸的時間,顏曾想衝上去質問:假設他在你心中與旁人大爲不同,那麼我算什麼?我就與旁人一模一樣嗎?
但他的雙足落地生根。
最後那點尊嚴與倔強的牢牢的站在原地,或者也並不是尊嚴與倔強,而是哪怕到了最後的時刻,也不遠挑破一切的怯懦。
於是他在最後一刻想明白了,也許我真的並不算什麼。
若我對他有些許意義,他也會像對待霜亭之中的人一樣,早早如此親密待我嗎?
顏依舊看着霜亭之中
。
他看見亭中帝君忽然起身,附上對方的面孔。
一個斬斷一切奢念的親密的吻。
顏最後還是沒有上前。
他沒有引起任何聲響乃至任何注意,悄悄地走了。
他來這裡本是想找帝君拿回那柄長劍,卻不意看到了他以前從未知道的一幕。
只是這樣的事情雖然因從未知道而未曾想過,但當一切明瞭之後再回頭細想,其實也是處處端倪,只是因爲他始終懷抱期待,所以掩耳盜鈴……
他的脣角露出一絲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古怪微笑,渾渾噩噩地拿起武器,渾渾噩噩的開赴戰場。
戰場乃是一處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的五大天柱一起因爲衆仙之爭端而齊齊傾頽,界中陰陽顛倒,生機靈氣大幅削弱,陰煞邪祟趁機橫行。
顏之前已在這裡守候多日,親眼看見城郭被天火焚燬,江河因地裂深陷,災難猶如野花雜草一樣在一夜間開遍大地,原本佔據着世界的生靈節節敗退,陷入水生火熱之中;而更多奇形怪狀的生物被黑暗滋生而出,開始挾着焚燒世界的火焰恣意狂歡,意圖將一這大千世界整個顛覆。
顏帶來的神將殺戮着新生的穢物。
而他則與其餘幾位上位神仙飛向天柱之處。
當年天柱落下,本就是帝君以大神通直接鎮壓了五位肆虐大千世界的孽獸,以他們的脊樑穩定世界支柱。
現在支柱倒塌,鎮壓封印隨之鬆動,五大孽獸銜恨而出,必然血洗諸界,一報前仇。
他此次下來的任務,就與衆仙一同重新鎮壓這五大孽獸,再將天柱扶正。
戰鬥在他們降臨的那一刻已經開始。
衆仙與此地孽獸和穢物殺了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持續了整整一月而沒有停歇的戰鬥使得本就破碎的世界再一次千瘡百孔,顏手持噬神斧,每殺害一條生命,他手中的巨斧就猙獰一分;每獻祭一份鮮血,他手中的巨斧去就狂妄一點。
等到最後,衆仙之首已比衆魔之首還要污穢。
顏本體的獸性已完全被噬神斧所激發!
殺殺殺——
狂怒的聲音在他心中怒吼。
殺殺殺——
怨憎的聲音在他心中尖嘯。
殺盡你視線中所有活生生的一切,殺盡你眼前所有能走的東西!
天上地下,除你之外,再無餘者!
顏的雙瞳變得金黃。
他撕碎了擋在自己面前的一切孽獸,當他將最後一個孽獸也撕得四分五裂的時候這一方天地終於承受不住顏的的力量,徹底開始崩塌。
當烈火從地下躥起,海水倒灌山巒,綠葉盡數枯萎,空氣不再留存,穹頂上的天空塊塊坍塌,生命一片一片消亡的時候,被憤怒充塞心靈的顏忽然有了一瞬的清醒。
這個世界已經要崩塌了
。
孽獸已死,穢物也生存不下去,就連神仙也不敢停留在此地,已經快速離去,正在界面的交界之處大聲呼喚顏。
顏轉頭看了他們一眼,但雙腳依舊立在原處,並沒有向他們飛去的架勢。
這是天帝給我的御令。
你若要去,就替我好好處理那邊的事情。
替我好好處理那邊的事情。
顏咀嚼了一下這句話。
隨着帝君聲音的出現,他被噬神斧控制了的腦海越來越清醒。
這是帝君的事情。
他忽而飛起,不是向着離去的方向,是向着五天柱的方向。
他在半空中變回原形。
羽翼遮天,巨軀蔽日。
這一身軀以頭顱頂天,以四肢立地。
坍塌的天空被牢牢支撐,龜裂的大地被死死合攏,如是七天之後,當一切的崩潰終於歸於平靜,那立在天地之中的巨軀消散於無形,化作無窮無盡的靈氣,翻涌在破碎的世界之中,滋養着已經穩定下來的世界的新生。
三千界中仙界與各界時間流速不一。
自此之時,霜亭之內,嶽輕方纔喝了一杯茶,下了一盤棋,並自坐在對面的人耳際取下了一枚白玉長蟲。
那蟲子也不知何時飛到了對方之人的頭髮之上,乍眼看去,就如同一枚白玉飾物,嶽輕方纔一眼看見的時候還以爲是一向不言不動的人終於學會了擺弄東西。
可惜空歡喜一場。
嶽輕讓這隻能夠僞裝玉飾的蟲子在自己指掌中跳躍。
他看着面前取了自己一塊骨頭與顏一滴鮮血,還有因果泥而捏成的人偶,將手按在自己肋下的一處空缺上,自言自語:“擁有我的一根肋骨與顏的一滴鮮血,有着與顏一模一樣的面孔與命數,只要我再將與顏相處的過往與未來種種情狀搬到你身上,你自然能夠交換因果、矇蔽天機,幫助顏度過天人三消之大劫……”
但還是有些無聊啊。
對着一個怎麼都不會有反應的木頭說種種情話,怎麼比得上撩撥他的小貓崽子,看它時而炸毛,時而害羞行有意思。
也不知大劫究竟何時降臨,如果是百年千年,他也得對着這個人偶說一百年一千年的情話……
嶽輕頓時打了個寒噤。
也是此時,花苑之中花草忽然齊齊而動。
風中傳來各界的消息。
嶽輕心不在焉地聽了一耳朵,手指忽然僵硬。
那傳遞到他耳朵裡的消息一起在說:
“顏上仙於五天柱前隕落。”
“顏上仙於五天柱前隕落。”
“顏上仙於五天柱前隕落。”
什麼?
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