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長安,眼前的景象終於逐漸清晰且真實了起來。
那些班長安的繁華所湮沒的,那些被糜爛所掩蓋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未央終於看到了那麼多衣衫襤褸的難民們,身上到處都是骯髒的泥濘的污漬,雖然行在老遠處,未央卻還是隱隱聞着了那一團臭氣熏天的撲鼻的味道,那些人都很瘦,瘦骨嶙峋得如同沒有了肉一般,面色更是發黃。
更有甚者,倒在了路旁,尺體漸漸地腐爛,發臭,看着簡直慘不忍睹。
未央深吸了一口氣,如今戰亂四起,受苦的,卻也還是百姓們。
她這樣想着,不禁嘆了一口氣,想着如今還真是世態炎涼。
馬上的人,長居在偌大的長安城中,沒有見過城外的慌亂的,此刻也是重重嘆了口氣,似乎也很是惆悵。
不過誰都沒有料到,下一刻,未央竟然會做出那般的舉動來。
屯米的米倉下戳了一個小洞,不時就有米稀稀疏疏落了下來,像是落下了堅硬的小雨,在場的衆人皆是不解,面面相覷。
跟着的隊伍裡,大大小小的米倉不下數十個,悉數戳了個小洞,到荊州的路途尚且遠,等就算這米落得緩,等到了荊州,那也是要損失不少的。
未央卻搖了搖腦袋,毫不猶豫地勸住了要來制止她的都尉們,只是神色自若地說道,“這裡的糧草早已足夠,我們不能只是想着安歇戰場上的將軍士兵們在受苦。而忘記了這些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們同樣也在挨餓受凍。我沿途撒些米下去,雖然說救不了多少人,我着也是盡了自己的綿薄之力了。”
說着未央只給衆人留下了一個決然的背影,翻身躍上了馬。只不過等到背對着衆人,未央的臉上立即露出了訕訕的神色。
她看似果斷,其實心裡的戰鼓早就敲了許久,如今更不看那些經驗豐富的都尉們,生怕他們會指責自己的不是。
不過他卻也沒看到那些已是而立之年的叔叔們臉上讚許的神色。
過不了多久,不知道是誰吼了一嗓子,“這兒有吃的啊!這兒有吃的啊!”
四周的難民們全都圍了上來,瘋搶着地上灑落的米糧,滿面愁容的臉上終於撥開了慘淡的愁雲,露出了連日來唯一的一絲笑容。
未央鬆了一口氣。終於覺着自己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了。
接下來的路途雖然漫長。卻也不至於令未央擔憂。有阿風與阿暮在前面開路,又有白湛不經意之間想出來的各種伎倆,未央就是坐在馬車昏昏欲睡。也安然無恙地走了好幾日。
馬上就要到了荊州,未央幾乎聽見遠方的戰鼓磊磊作響。
她的心情是愈發的激動起來。
究竟是爲了即將抵達的終點,還是爲了即將見到的身影,或許連她自己也無法明白。
然而,卻是這個時候,那些埋藏在黑暗深處的危險,終於張開了血盆大口,且步步緊逼。
長安城內,柳絮紛飛,是不知何時迎來的早春。
保皇黨與太子黨之間的鬥爭卻愈演愈烈。朝堂之上,兩黨派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
皇上只覺得如蒼蠅蚊蟲一般在耳畔嗡嗡作響,眼前一震頭暈眼花,竟是什麼都看不真切,什麼都聽不真切了。
“真是夠了!”手中的摺子摔在了地上,他拍着胸口,怒氣衝衝地看着底下面紅耳赤的衆人,只覺得胸口堵得慌,他使勁地捶了捶,誰知竟然咳出了一大灘的血來。
昭陽殿瞬間亂作了一團。
新來的公公慌忙扶了皇上下去,昭陽殿立即炸開了鍋,林浩然卻站在人羣之中,嘴角是一抹異樣的笑容。
寢宮內,齊律終於姍姍來遲。
卻並非是從朝堂之上,他皺着眉頭,看着皇上的臉色已然好了許多,頷首謝罪,“是微臣來遲了。”
“無妨,不就是心裡氣着罷了。”皇上緩緩擺了擺手,並未多說些什麼,只是笑道,“逃脫了那金絲牢籠,朕鬆了口氣,也可多活幾年,讓朕再待下去,朕總是要活活氣死在那兒的!”
齊律不是趨炎附勢之人,也不會說什麼長命百歲之類的奉承的話,他只是有什麼說些什麼,“當初皇上遭了太子算計,有些事情無法思量,如今皇上是應該好好考慮儲君一事了。”
“儲君?”皇上卻嘆了口氣,苦笑一聲,“朕何嘗沒有想過這件事情,廢太子若輕而易舉,朕恐怕早就實施了,只不過如今朝堂之上定是遍佈了太子的黨羽,朕實在是有苦難言!”
“太子總是會有他的下場的,微臣的意思是,廢太子之後,皇上可是看中了哪位皇子,應當儘早做決斷纔是。”
“其他的皇子?”皇上臉上的笑容愈發的苦澀,“當年朕只愛皇后一人,自是子嗣單薄,除了太子之後,便只剩下了四皇子,只可惜他從小身體孱弱,長到了十歲便病死了,皇后也在令年撒手人寰,朕那時起便立了太子,也沒了其他的子嗣,那些皇叔們又是一個個喜好逍遙的,若是朕這把老骨頭不挨着,這江山還不是要荒蕪了!”
“總歸是能想到法子的。”齊律聽到了這裡,只是淡淡地說道。
“是啊,總歸是有法子的。”皇上看着齊律,那渾濁的眼睛漸漸地清明瞭起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不禁握緊了自己的手,沉默地點了點頭。
儘管那時的他,覺得自己如同太子一般卑鄙無恥。
齊律從昭陽殿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外頭的大臣守了許久,走得走,散的散,獨留年過半百的趙大人守在了凜冽的寒風裡。
趙大人乃戶部尚書,又是兩代元老,一生兢兢業業,爲皇上馬首是瞻,當初皇上被迷惑之時,一直是他不顧勸阻冒死進諫過多次,也算得上是忠肝義膽了。
他身子雖然打着哆嗦,雙腳早已站的發麻,看着齊律出了來卻還是快步走了上去,“可是如何了?”
齊律趕緊扶住了他。“大人。”
人多耳雜,兩人匆匆上了馬車,去了太傅府。
“你是說皇上自有打算?”趙大人的聲音顫抖着,畢竟是人老了,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
齊律命人燙了茶來,只是說道,“趙大人不必慌,皇上本就再無子嗣,如今他雖說正值壯年,卻也未有將皇位傳給幾位王爺的打算,看來,他應當是早有了傳位之人。”
“可是還有誰?”話雖是說的沒有錯,只是趙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可還有誰能擔當此大任?
齊律這纔出言提醒,“當年皇后,可不止生了太子。”
話音剛落,趙大人蒼老的身子愈發的晃悠着,他顫顫巍巍地挺直了身,太過激動,嘴裡的唾沫星子濺了出來,“豈有此理,皇上怎能如此荒唐!”
齊律也料到了趙大人會如此的激動了,儘管他話裡含蓄,已經說的很隱晦了,他只能吻着了趙大人,“這不過是齊律的猜測而已,倒是驚擾大人了。”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趙大人卻是氣得直跺腳,“誰不知道皇上是極溺愛那位鳳鸞公主的,她自小便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直就是皇上的心頭肉,老夫早就聽見了那些傳聞,說若不是這公主是女兒身,如今這皇位又哪裡輪得上當今的太子!今兒個看來,皇上確實有將皇位傳給公主的意思啊!荒唐,當真是荒唐!”
齊律的心中一緊,瞧着趙大人卯着勁,氣得臉色通紅的模樣,眼裡卻是神色複雜。
眼見着就要踏上了荊州的土地,遍野枯黃,只見硝煙瀰漫,空氣裡是刺鼻的血腥味,未央的心情終於不似來時那般蒼涼。
溼帕子捂了嘴,她卻有些疑惑,“阿風,太子那些守着關口的軍隊,我們真的都對待完了嗎?”
“應該是這樣的。”阿風勒住了繮繩,皺着眉頭,又是懷疑又是不安,只是沒幾步就是荊州,林浩然的人應該沒有膽大到這種程度,更何況,荊州大半都已經被沈疏連同耶律將軍攻了下來。
只是他分明記得這一帶是林浩然手下的愛將從一品驃騎大將軍武宣衛,傳言他身長七尺,異常彪悍,更傳言,他的心狠手辣,那些惡毒的手段,不亞於白湛。
不亞於白湛,未央一聽這話身上的寒意就加重了幾分。
“我當真是有那麼恐怖?”白湛不知道何時騎馬過了來,未央看着他,卻是撇了撇嘴。
荊州黃沙滿天飛,她自從來了這裡就是能閉着嘴巴就閉上,一張嘴,那沙土就灌進了自己的嘴裡去,是異常的難受,只是她面前的白湛,卻依舊媚眼含秋波,就連他那衣裳都是一如既往的白衣勝雪,直叫未央感覺納悶。
白湛卻只是含笑看着她,那眼神卻分明是在說,“你學不來的。”
未央雖惱,卻也無可奈何。
漫長的隊伍在黃沙翻飛的荊州緩緩地前行着,只是這個時候,卻從中爆發了淒厲的嘶吼聲。
人羣,不,是這些馬,分明出了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