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先前小憩過的緣故,寅時剛過,楚鏡辭便沒了睡意。他並沒有踟躕太久,很快整理好了衣衫,就往書房走去。
鏡涵怕黑,因此雖是深更,書房裡仍舊是掌了燈,他筆直的身影映在窗上,倒讓鏡辭添了幾分心疼。
鏡辭輕輕推開門,這聲響讓鏡涵剋制不住地輕顫了一下,旋即穩住身子努力跪得更加端正,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是誰,於是輕聲叫了句皇兄,聲音裡也聽不出討巧,只有滿滿的愧疚。
鏡辭當下更加心疼起來,有心喚他起身,卻終究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鏡涵有些沉不住氣,忍不住轉過頭,看到鏡辭沒有表情的臉的時候卻又是瑟縮了一下,單薄的身影遠遠看過去竟顯得有些委屈。
鏡辭走到他身前,尋了把椅子坐下,到底也沒讓他起來,“可反省清楚了?”
鏡涵往他的方向膝行兩步,聲音無比懇切,“鏡涵知錯了,今後一定謹言慎行,不敢再連累皇兄代鏡涵受過。”說到後面半句的時候忍不住低下了頭,當真是極爲內疚的模樣。
鏡辭微微一怔,而後很快想通,“是淺歌告訴你的?”
沉默片刻,再開口的時候,楚鏡涵的聲音裡便又帶上了些許的哽咽,“是……皇兄,對不起,鏡涵知道自己實在是莽撞了,只是沒想到……父皇他竟然……”
想到長樂宮前的一幕一幕,楚鏡辭覺得自己只想喟然長嘆一聲,定了定神,“你起來吧。”
這下子輪到鏡涵怔住了,半晌才擡起頭,略有些懷疑,“皇兄?”
鏡辭輕輕地笑了起來,作勢虛扶了他一把,“起來幫我研墨吧。”
楚鏡涵當真如書童一般,站在桌邊爲鏡辭研起墨來,原本已經有些麻痹的身體漸漸開始恢復過來,這才漸漸感覺到膝上疼得厲害,連帶得雙腿都微微有些剋制不住的顫抖。
想着皇兄受的遠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楚鏡涵只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看着鏡辭低頭專心寫着什麼的樣子,卻是覺得自己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片刻後,鏡辭發現了他極力掩飾的異狀,停下了手裡的毛筆,微微蹙眉,輕斥一句,“都這麼大了還動不動就掉眼淚,丟不丟人。”語氣裡卻也沒有什麼責怪的意味,甚至,仔細辨認的話,還能聽出一絲心疼。
鏡涵忙拂袖拭去眼角的淚,復又跪下,猶豫了一下,輕輕地叫了句哥。
楚鏡辭只覺得自己的心瞬間就被他這句簡單的稱呼弄得柔軟起來,扶了他起身,認真道,“此事爲兄既已罰過,你便也不必再耿耿於懷,只是這次教訓,還是要記住。”
鏡涵用力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只道,“鏡涵繼續爲皇兄研墨。”
鏡辭似乎在寫什麼要緊的東西,不時就要停筆思考一下,落筆的時候模樣也是難得地鄭重,如此,倒是引得鏡涵有幾分好奇起來,探過身子去看,卻只見得鏡辭已經放下了筆,而桌上攤開放着的,在最上面一頁的宣紙上,只有八個字:暫斂鋒芒,待時而動。
鏡涵有些疑惑,他原本以爲,這是太傅佈置的功課,但總又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
待到墨跡乾透,鏡辭只細細地將幾頁紙摺好收起來,也不解釋什麼,看看外面已經亮起來的天色,只道,“整理一下,一起用早膳吧。”
鏡涵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書房門口響起的腳步聲,旋即,便聽到初棠的聲音,“啓稟太子殿下,七殿下,”稍稍一頓,“六殿下到訪,正在正殿等候。”
六皇子楚鏡灝年方十七,是除鏡涵之外幾個皇子裡與鏡辭最爲親厚的,此番前來,想來定是聽聞了昨日之事來探望的。
若是說起來,這六皇子倒也是個可憐孩子,只因爲他的出生只爲生母帶來容華之位而未能助其平步青雲便受到冷待。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鏡灝不過四五歲,小小的人兒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大雪天竟被罰跪在殿外,恰好被路過的鏡辭看見,心性善良的他忍不住爲鏡灝求了情。彼時,皇后尚未香消玉殞,鏡辭又是太子的身份,安容華自然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此事過後,楚鏡灝每每感念於心,也就自然與他愈發親近起來。
在皇后過世之後的這些年裡,宮闈內朝堂上的明眼人都不難看出,太子並不爲皇上所喜,反而是三皇子楚鏡潯愈發受到器重……於是漸漸地很多選擇明哲保身靜觀其變的人都開始着意地和鏡辭保持了些距離,唯有鏡灝,幾乎是毫不避諱地站在了鏡辭這邊。
只是在這宮中,除了鏡涵,又有誰,是能夠讓他全然信任的呢?楚鏡辭微微苦笑着搖了搖頭,而後轉向鏡涵的方向,“整理一下,一起去正殿吧。”
見鏡辭的身影出現在殿前,楚鏡灝也顧不得其他,徑直迎了過去,施了一禮,口中只稱鏡辭爲“皇兄”。
走在後面的鏡涵不由得輕蹙起了眉,耐着性子上前一步,“鏡涵見過六皇兄。”
楚鏡灝倒是沒想到鏡涵也在似的,微怔片刻,笑容裡便是多了些不易察覺的尷尬,“原來鏡涵也在啊,我……聽說了昨天長樂宮的事,今天特意來探望……”
鏡涵的語氣很恭敬,卻並無半分感情,“勞六皇兄記掛了。”
站在一旁的楚鏡辭忍不住伸手敲了敲他的頭,然後才轉向鏡灝,“用過早膳沒有?”
楚鏡灝似乎有些赧然,猶豫了片刻才搖了搖頭。
鏡辭笑笑,只喚了初棠再多備下一份早膳,“那正好,我們一起用吧。”
鏡灝連忙應下,臉上不由得多出了幾分笑意,倒是鏡涵,稍稍沉了表情,雖未表現出不快,但到底還是有些不情不願的模樣。
鏡辭自然是知道他心裡的想法的,此刻卻也不宜多說什麼,只是引了他們一起進了內殿,等着伺候的宮女進來。
雖蒙皇帝“體恤”免了鏡辭今日早朝,但太傅那邊的授課卻也依舊是耽誤不得的,因此用過早膳之後鏡灝也沒有再逗留,只和他們又寒暄幾句便稱告退。
鏡辭並未留他,待見得他的身影消失,才轉向鏡涵,“鏡灝到底是好心,你跟人家擺什麼臉色?”語氣倒也不是責怪,只有些無奈。
鏡涵擡頭看他,竟然是有些賭氣的模樣,“我不喜歡他!”
鏡辭聞言更加無奈起來,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別胡鬧。”
鏡涵微微低了頭,也不再辯解什麼。鏡辭只伸手又敲了敲他的頭,“我先去太傅那邊了,你也回去準備一下,別耽誤了去上書房的時辰。”
鏡涵垂首應了句是,起身施禮,“鏡涵告退。”
雙膝之上的疼痛尚未消去,只是少年心性到底不肯讓旁人看了笑話,楚鏡涵一步一步走得極穩,在旁人看來倒當真無恙。
好在他所住的棲霞宮離祈合宮並不遠,遠遠地已經看見了棲霞宮的宮門,正暗暗地鬆口氣,卻突然見得楚鏡灝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眼前。
忍不住蹙了眉,“六皇兄有何吩咐?”他自然知道這並非“偶遇”,而是楚鏡灝特意等在四下無人的這裡。
楚鏡灝臉上的神色並不像面對鏡辭時那習慣般的溫和,反而是有些冷峻,聲音裡也沒有絲毫溫度,“楚鏡涵。”
即便心裡再不願,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鏡涵很快低眉斂目,“請六皇兄直言。”
楚鏡灝卻是上前半步,伸手擡起他的下巴,強迫他直視自己,稍稍頓了片刻,“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本分。”
鏡涵本就是心高氣傲的年紀,除去鏡辭之外又何曾真的對誰心服,此刻受制於楚鏡灝這般略帶侮辱的姿勢又哪裡能忍得了,一把打開他的手,若不是還有一絲殘存的理智,恐怕此刻早就動手反擊了。
楚鏡灝似乎並不意外於他這樣的反應,也沒再有其他動作,“你自己算算,皇兄代你受過已經有多少次了?楚鏡涵,皇兄疼你是你的福分,我勸你不要把這當成你不懂事的資本。”
這話說得很重,鏡涵愣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依舊強硬,卻不難聽出一絲的外強中乾,“就算是這樣,又與你何干?”
楚鏡灝輕輕冷笑道,“如果你做不了皇兄的助力,也做不到不讓他爲你操心,最起碼,別變成一個完全的拖累,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嗎?”
見鏡涵怔忪起來,楚鏡灝又淡淡道,“你儘管可以去向皇兄告狀,讓他煩心的事這麼多,也不差這一件。”說完這話,楚鏡灝並未再逗留,轉身就往自己所住的清和宮的方向走去,他並沒有回頭,卻似乎可以想見楚鏡涵現在的神情,誠然,自己今天的舉動是有些冒險,但他楚鏡灝從來都不會打無準備之仗,或許,也是相同境地下他同樣會做的選擇吧……
鏡涵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勉力走回棲霞宮的了,耳邊一直縈繞的是楚鏡灝的聲音,原來,這麼多年來,自己竟真的只是皇兄的拖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