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見到韓嗣, 鏡辭有些意外。
那是幾年前了,狩獵之時,正是韓嗣指證鏡涵傷了鏡淵, 差一點就害得鏡涵身陷囹圄。幸而最後有驚無險, 而這韓嗣因爲“心懷愧疚”自請去駐守邊關。
沒想到, 他竟然是到了永寧城。
雲舒上前半步, 輕聲提醒, “皇上還是先進門吧,這裡不是敘話之處。”
方亦清也很快反應過來,忙將幾個人引至院內, 命人關了門才跪倒在地,“小人不知是皇上聖駕, 請皇上恕罪。”
鏡辭相當好脾氣的模樣, “起來吧, 不知者無罪。”轉頭見韓嗣還跪在旁邊,笑了笑, “韓將軍也平身。”
一行人走到王府正殿內,想是已經得了消息,淺歌很快迎了出來。
雖然方纔已經從他人口中得知鏡辭到來的消息,真的見他就站在眼前的時候,還是有幾分怔忪。那一夜之後便再也未曾相見, 此刻只覺得……恍如隔世。
兩年多的歲月似乎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眼前的人依舊是記憶中那般模樣, 淺歌定定神, 蓮步輕移, 人已盈盈拜下,“見過皇兄。”
鏡辭上前一步扶她起身, 也似感慨萬千,“快起來,淺歌,坐下陪朕說說話吧。”
淺歌點頭,先是命方亦清引了雲舒等人去偏殿歇息,又讓月妍爲鏡辭看了茶,這才坐到一邊。
鏡辭細細地打量了殿內的擺設,與當初在盛京城內修建的王府相比,這裡似乎是樸素了許多,他淺淺地嘆口氣,“這兩年來……過得可好?”
淺歌眸中有一絲瀲灩的光閃過,很快又歸於平靜,“很好,勞皇兄記掛。”
鏡辭一怔,有些無奈起來,“怎地同朕如此生分了?”
微微垂下頭,卻不想解釋辯駁,沉默片刻,只道,“皇兄此番來永寧城……”
鏡辭明白她想問什麼,半是認真半是打趣道,“讓你們回盛京,結果三催四請地都不肯回去,朕只好自己過來了。”看着淺歌瞬間有些惶然的神情,忍不住嘆口氣,“不是怪你們。”
兩個人又閒話了些別的,忽地聽到一陣腳步聲,還有鏡涵帶着些微笑意的聲音,“淺歌,我回來了。”
淺歌一愣,心道難道沒有人告訴他皇兄來了麼,也顧不得別的,趕緊起身想要迎出去,卻不料被反應更快的鏡辭搶了先。
片刻的工夫,鏡涵漸漸走近的身影在眼中清晰起來。
那一刻,鏡辭心中忽地一痛,不由自主向他伸出的手都有些顫抖起來……這孩子,怎麼瘦成這樣!先前的年頭裡,鏡涵雖然一直算不上健壯,但好歹身形也是結實勻稱,哪裡像眼下這個樣子,瘦得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臉色也全是略帶些病態的蒼白。
鏡辭上前兩步,想要伸手拉住他,卻沒想到方纔似乎怔住了的鏡涵在這個時候忽然反應過來,後退兩步直直跪倒,“臣楚鏡涵拜見皇上,不知皇上駕到,御前失禮,請皇上恕罪。”
鏡辭的手僵在半空。
他沒有叫鏡涵起來,鏡涵便就靜靜地跪在他面前,低着頭眼睛盯着地面,十足恭謹的姿態。
愣了好半天,鏡辭放下有些僵硬的手臂,眯起眼睛看他,語氣平淡冷然,“朕大老遠地從盛京來看你,你就是這樣迎接朕的?”
鏡涵將頭垂得更低,“是微臣之過,請皇上降罪。”
原本尚好的心情早就在簡單的兩句對話中被消磨殆盡,鏡辭淡淡地哼了一聲,拂袖轉身,把鏡涵一個人晾在了院中。
永寧城已經下了足足三日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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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院落內倒是已經掃灑乾淨,只不過跪得久了,鏡涵身側甚至是身上便又落了薄薄一層雪。淺歌看着鏡涵愈發蒼白起來的臉色,終於忍不住走到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鏡辭面前跪倒,低聲求道,“皇兄,鏡涵近日身體欠佳,不宜受涼,懇請皇兄寬宥。”
經她這麼一說,鏡辭才注意到鏡涵的臉色的確差得過分,此刻更是連嘴脣都已經沒了血色,心裡也難免有些焦急,虛扶了淺歌一把就趕緊跑到院內,不由分說地把鏡涵拉了起來,一路半拖半拽地拉到殿內,似是生氣又似是心疼,“還不先滾去沐浴更衣?”
等到鏡涵收拾一番重新回到正殿的時候,已經足足過去了半個時辰。
他換了乾淨輕便的衣服,似乎顯得神清氣爽了不少,只是仔細看纔會發現他的臉色並未有絲毫好轉,整個人也都透着些許虛弱的意味。
鏡辭忍不住蹙緊了眉,卻是轉頭問淺歌,“他這是怎麼了?”
鏡涵搶在淺歌之前開口,“回皇上,臣只是幾日前染了風寒,並無大礙。”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鏡辭的聲音溫和下來,目光裡卻藏着不容忽視的銳利,“哦?那想來是這永寧城中生活清苦,才讓你瘦成現在這模樣?”
不難聽出他話語中的關心和擔憂,鏡涵卻只是沉吟片刻,淡道,“微臣確實無礙,請皇上無需掛心。”
鏡辭看看他,又看看四下站着的衆人,強忍着沒有發作,“你跟朕到書房去,朕有話要問你。”
看着淺歌眼中露出的些許擔憂,鏡涵卻只是對她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恭敬道,“是,臣遵旨。”
一路引着鏡辭到了書房,屏退了整個院內的下人,想了想,又關上了書房的門。而後才走到鏡辭上前,低聲,“皇上……”
鏡辭的目光已經完全冷了下來,聲音也再聽不出絲毫感情,“跪下。”
鏡涵直直地跪倒,依舊是垂着眼,“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夾着風的一巴掌毫不意外地揮了過來,雖然早有準備,卻還是被這一巴掌直接打翻在地,顧不得臉頰上的疼痛,鏡涵很快撐起來重新跪好。
看着他低眉順眼的模樣,鏡辭指着他的手臂都有些發顫,“你就這麼和朕慪氣?”
鏡涵抿了抿脣,輕聲道,“臣知罪。”
鏡辭俯身伸手緊緊捏住他的下巴迫他直視自己,“朕是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現在連一句‘皇兄’都不肯叫了?”
那一刻,不知怎地,鏡辭想到了當初楚鏡潯中毒身亡之時,那個時候他第一次動了讓鏡涵封地遠離的心思,卻終究抵不過鏡涵苦苦相求。
那個時候,鏡涵不管不顧地抓着自己,哽咽着叫着“哥”,求他不要趕他走。
而如今……
鏡辭看着面容頗有些狼狽,眼神卻清澈淡然,眼眶卻沒有絲毫溼潤的鏡涵,忽地覺得心裡被什麼掏空了一塊似的。
該想念當初的那個鏡涵嗎?
可是,當初那個純淨得像水一般的孩子,不正是被自己親手扼殺的嗎?
鏡辭有些頹然地放開了鏡涵,後退幾步坐到書案後的椅子上,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鏡涵,你心裡一直在恨皇兄,是不是?”
這一次鏡涵沒有再低下頭,反而是直直地注視着鏡辭,過了許久,才輕道,“皇上言重了,臣……不敢。”
鏡辭亦是死死地盯住他,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氣憤,“朕知道,兩年前那事……你心中定然是怨朕太過絕情,可是若非你行事偏差太過,朕又怎麼會……”他停頓了片刻,“就算先前所有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但你知道,自私領兵是什麼罪過。”
鏡涵靜默片刻,復而恭敬道,“是。罪臣理應謝過皇上不殺之恩。”
意外的是,聽了他這話,鏡辭並非發火,“當時這麼多事都趕到一起,也是真的被你氣急了,又想着你這性子也確實不適合留在朝中,纔會讓你來了這永寧城,朕……”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依舊是長久的靜默,終於,還是鏡辭開口打破沉默,“你將永寧治理得很好。”
鏡涵低下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皇上謬讚了。”
鏡辭重新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親手扶起了他,“起來吧。”手指輕輕撫過鏡涵臉上紅腫的痕跡,有些懊惱自己怎麼又忍不住動了手,“只是這永寧城雖好,終究也是苦寒之地,你準備一下,上元節後,便隨朕回盛京吧。”
鏡涵突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稍稍偏過頭不想讓皇兄看到他瞬間紅了的眼眶,卻不知道這樣的動作落到鏡辭眼裡只是欲蓋彌彰。
鏡辭心中更加柔軟起來,“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也不要再同皇兄慪氣了,跟皇兄回去,皇兄待你……還同以前那般。”
那一刻,鏡涵心中劃過無數的念頭。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點頭,想要撲到皇兄懷裡告訴他自己等他這一句話等了太久太久,想要哽咽着告訴他這兩年多自己有多麼的想他,只是……
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只剩下九個月了。
現在跟他回去,那麼短的時間之後,再面對永遠的分離?
皇兄……如果兩年前,你能讓我留在你身邊,該有多好……
只可惜現如今……
鏡涵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脣,避開鏡辭的手,後退兩步重新跪倒,“回皇上,臣……不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