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兩日, 便是上元節。
鏡辭自永寧城中市集歸來,臉上帶着些許笑意,看上去心情極佳。
這幾日來他微服在永寧四處探訪, 發現幾乎每一個百姓提到兩年多以前來到這裡的寧王殿下都是讚譽有加, 而隨着上元佳節漸近, 整個永寧城內都是一片平和喜樂, 這一切鏡辭都看在眼裡, 心中自然也是頗爲欣喜。
因爲他的到來,寧王府內的衆人都忙碌了不少,鏡辭踏進門的時候正好看到方亦清正要往後院走去, 興致頗高地叫住了他,“亦清。”
方亦清趕緊停下腳步, “皇上有何吩咐?”
鏡辭看看他, 若有所思, “兩日後就是上元節了,以往你們都是怎樣慶祝的?”
方亦清微微一怔, “這……”旋即便發覺自己的失態,掩飾一般道,“永寧雖不比盛京,過節卻也有些趣味,皇上若有興致, 小人這就着手安排。”
鏡辭只笑笑, “倒不必麻煩, 到那日安排一場家宴便是。”他想了想, 又加上一句, “把韓將軍也請到府上吧。”這幾日來他也聽說了韓嗣到永寧城這幾年確是勤勉,爲了保證邊界的安定也是功不可沒, 又想到當初狩獵那事他不過是受了楚鏡潯等人的脅迫不得已而爲之,便也就放下了幾分成見。
方亦清聞言不禁微蹙了眉,卻在下一瞬間又神色如常道,“是,小人遵命。”
鏡辭倒是並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異色,“嗯,那你便安排下去吧,對了,你家王爺呢?”
方亦清往後院的方向看了看,“王爺此時應當在藥園內陪王妃採藥,可要小人前去通傳一聲?”
“藥園?”鏡辭的臉色一瞬間就沉了下來,心道說什麼永寧百姓都認識自己加之風寒未愈不便陪朕出門,這會兒倒是又自己跑到藥園子裡去了。
他想了想,卻是強忍着沒有發作,“不必,我自己過去。”
一步步走到後院藥園門前,恰好見鏡涵和淺歌一起抱着藥材走出來。
兩個人見他在這裡也不由得一愣,片刻後鏡涵反應過來,稍稍後退半步屈膝跪下,“見過皇上。”
鏡辭心中更氣,他在寧王府已經住下幾日也早就讓雲舒傳令下去命衆人不必太過拘禮,連方亦清等人見到他都已不再行跪拜禮,偏偏鏡涵……
一陣氣悶,看看跪在自己面前半低着頭的孩子,終究還是嘆息一聲,“起來吧,你先去收拾打理一下,一會兒到朕房間來。”聽見鏡涵低聲應了句“是”之後不想再多加停留,徑直拂袖而去。
然而,方纔走到拐角處,卻是見得有一人徑直往藥園的方向走去。那人顯然也看到了他,卻只是淺淺微笑着點頭示意了一下,腳步並未停下。
先前幾日並未在府中見過這人,此刻見他如此反應似乎並不認識自己,又見他氣度不凡的模樣難免生出幾分好奇,當下停了腳步,正想走回去一探究竟的時候,就聽見不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響起的是鏡涵毫不掩飾的驚喜的聲音,“楚大哥,你回來了!”
鏡辭繞過拐角回到通往藥園的那條小路上,看到的就是散落一地的藥材和早已蹭到那陌生人身邊的鏡涵,而鏡涵的臉上,是他已經許久都未曾見過的開懷笑容……
鏡辭本以爲自己會忍不住衝上前去問清楚那人究竟是誰,然而事實上他卻是一個閃身回到了拐角的另一面,看不見鏡涵和那陌生人的身影,而他們的聲音卻是不斷傳來:
“楚大哥這一行去了大半個月,應當先好好歇息一日,我這就命人爲你準備沐浴更衣。”
“不必麻煩,倒是你……”
“楚大哥不用擔心。”
“先一起把這些藥材抱回去吧。”
“嗯。”
腳步聲漸漸遠去,鏡辭這才揚聲,“雲舒。”
一直在暗處跟着的雲舒很快現身,“皇上……”
鏡辭面無表情道,“讓鏡涵和剛纔那個人立刻到書房見朕。”說完這話並未作任何停留,徑直先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楚大哥?呵,很好。
方纔在書案後坐下片刻,便聽到雲舒通傳的聲音,鏡辭只揮了揮手,“讓他們進來吧。”
兩個人顯然都還未來得及更衣,甚至鏡涵的衣服上還沾着些許的泥土和草葉。他上前一步,屈膝跪倒,“臣楚鏡涵拜見皇上。”
跟在他身後的人也依樣跪下,“草民楚諾拜見皇上。”想是來書房的路上鏡涵已經告知了他自己的身份,不過此刻見他神態自若不見絲毫怯弱的模樣,鏡辭心裡還是有幾分意外。
微微眯起了眼睛,語氣微微寒涼,“你說,你叫什麼?”
那白衣男子聲音溫潤,“回皇上,草民楚諾。”
鏡辭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哦?擡起頭來。”
楚諾依言擡起頭,他脣角微微上揚似是在微微笑着,眼角眉梢俱是溫潤,讓人有幾分如沐春風的感覺。
鏡辭心頭卻是更添了幾分煩悶,語氣也更冷了幾分,“你是什麼人?可是在王府內任職?”
楚諾輕輕搖了搖頭,“回皇上,草民只略略通曉些醫術,以此爲營生,並未在寧王府中有所任職。”
鏡辭看看他,淡淡地“哦”了一聲,“你與鏡涵交好?”
楚諾依舊只是淺笑,“承蒙王爺不棄。”
這一問一答間看似十分隨意,鏡涵卻在心裡捏了一把冷汗,生怕楚諾一時不慎說錯了什麼,好容易抓到兩人對話的間隙,並未多想便開口,“皇上,楚大哥他……”
他的話並未說完,就見得鏡辭一掌重重地拍在書案上,“混賬!楚鏡涵,你是什麼樣的身份還用朕提醒嗎?誰給你的膽子和一個山野草民稱兄道弟?!”
他這話說得異常嚴厲,鏡涵幾乎立刻就蒼白了臉色,反應過來之後深深地叩首下去,聲音都有些顫抖,“臣一時失言,請皇上勿怪。”
鏡辭卻只冷聲一笑,“一時失言?若平素裡不是如此,又哪裡會‘失言’呢?”
鏡涵似乎更急,“臣……臣知罪,請皇上責罰。”
片刻的寂靜。
鏡辭看着以額觸地不敢起身的鏡涵,知道他這一次真的是怕了,然而,怕的卻不是自己會受到責罰,而是……他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到楚諾身上,面對着這樣的場面,那人臉上卻依舊沒有懼色,只是眼底似乎有些擔憂。
鏡辭在心中苦笑一聲,眼下這境況,鏡涵怕的,大概只是自己會傷害他那楚大哥吧,“楚諾,你下去吧,朕有話要同鏡涵說。”
楚諾聞言似乎有些猶豫,但他更明白的是自己根本沒有說任何話的立場,“是,草民告退。”
書房裡只剩下鏡辭與鏡涵二人。
過了許久,鏡辭才嘆口氣,“起來吧。”
鏡涵低聲應了一句,只是直起身子跪好卻未敢起身,“皇上……”
鏡辭也不再說讓他起身,只淡道,“那個楚諾……”
聽他口中說出楚諾的名字,鏡涵心中更加焦急了幾分,“皇上,臣和楚大……臣與那楚諾只是至交好友,皇上若要怪罪,一切都由臣一力承擔,只求皇上不要爲難他。”
彷彿看到從前的那些日子裡,鏡涵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跪在自己面前爲各式各樣的人求情。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孩子,或許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當下有些無奈起來,聲音裡甚至是帶上了一絲傷懷,“鏡涵。”
鏡涵幾乎被他這樣的神情語氣嚇住了,心口處有些酸澀的情緒升騰而起,他低下頭,不讓鏡辭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耳邊,是鏡辭清晰而緩慢的聲音,“有的時候朕真的不明白,對一個外人,你都能如此自然地稱兄道弟,爲什麼卻不肯再叫朕一聲‘皇兄’?”
費了好大力氣才撫平自己的情緒,鏡涵沒有擡頭,語氣卻很平淡,“皇上不要再爲難微臣了。”
“爲難?”鏡辭一愣,然後不由得笑出聲來,“楚鏡涵,你擡起頭來看着朕。”見鏡涵依言擡起頭才繼續道,“你看着朕的眼睛,好好地告訴朕,竟原來,讓你叫一句皇兄,都是在爲難你了?”
鏡涵緊緊抿住失血般蒼白的脣,全身都在微微顫抖着,卻遲遲沒有開口。
鏡辭一開始還在耐心等着,見他許久都未言語,直接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了他站起身來讓他直視着自己的雙眼,語意漸漸溫和下來,“真的不肯再叫我一聲皇兄了?”
他居然說了“我”,而不是“朕”。
鏡涵心中情緒翻涌,怔怔地看向鏡辭,依舊不說話。
鏡辭似乎是想伸手將他摟過來,想了想卻沒有動,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嗯?”
鏡涵沉默着低下頭,這一次,卻並未讓他等得太久。
只消片刻,他擡起頭,重新對上鏡辭的視線,一字一頓異常清晰,“懇請皇上,不要再爲難微臣。”他這話說得決絕,只是尚未說完,淚,已經控制不住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