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諾走進房間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在一片狼藉之中,鏡辭緊緊抱着全身都在顫抖的鏡涵的樣子。不知怎的,他竟然有種想要嘆息的感覺。
上前幾步, 伸過手示意鏡辭將鏡涵交給自己。
鏡辭怔怔地鬆了手, 眼睜睜看着楚諾一把抱緊了鏡涵, 然後走到小屋內間, 輕輕地將他放在牀榻上。
鏡辭這才反應過來似的跟了進去, 見楚諾一手拉着鏡涵的手,一手自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用拇指打開上面的瓶塞, 倒出幾粒蜜色的藥丸送進鏡涵嘴裡,柔聲哄道, “忍一忍, 很快就沒事了。”
可是, 鏡涵的情況卻並未因爲服下這藥丸而有所緩解,隨着時間的推移, 臉上痛苦的神色更甚,連呼吸間都帶上了血腥的味道。
鏡辭在一旁看得更加心急如焚,在鏡涵再次嗆咳出一大口血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楚諾從牀榻邊拽了過來,“你給他吃了什麼?!”
相較於他的慌亂,楚諾倒依舊是一派淡然, “清心丹。”
鏡辭哪裡懂得這些藥都是做什麼的, “鏡涵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明明吃了藥卻完全不見好轉?!”
楚諾輕輕推了推鏡辭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及時伸手製住了鏡涵差一點就翻落在地的動作, 取了帕子拭去他脣邊的血污, 而後纔回頭對鏡辭道,“現在不是解釋這些的時候, 先過來幫忙吧。”
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任何命令或者不容置疑的意味,但鏡辭就真的沒有再問追問下去,反而也上前兩步站到牀榻邊上,竟是等着楚諾交待接下來怎麼做的模樣。
楚諾將手中的帕子遞到鏡辭手裡,只簡單交待了一句,“看着他別讓他再咬傷自己了,另外,他接下來可能還會咳血”然後自鏡辭身邊繞過,想了想,迅速地點了鏡涵腿上的幾處穴道,無視了鏡辭“你居然會武功”的詫異眼神,伸手慢慢地幫鏡涵處理陷在皮膚裡的碎瓷片,雖然知道鏡涵此刻根本顧不上這相較下不算嚴重的傷痛,手上的動作卻依然極盡輕柔。
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還要多,鏡涵的呼吸終於漸漸平緩下來,一直緊蹙着的眉也舒展了些許,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鏡辭帶着三分關切七分心疼的眸子。
微怔片刻纔想起先前發生的一切,鏡涵幾乎是整個人從牀榻翻到了地上,努力地想要撐起身子跪好,卻再沒有一點力氣。
下一瞬間只覺得自己重新被抱了起來,耳邊是皇兄的聲音,似乎是責備,但是語調裡只能聽出心疼,“還不給我回去躺好!”
重新將鏡涵安置好,看着他依舊灰敗的臉色和周身雖然已經經過清理卻依舊略顯得狼狽的血跡,鏡辭沉吟片刻,轉向了楚諾,“現在,可以說了吧?”
楚諾笑笑,明知故問道,“皇上想知道什麼?”
沉默片刻,再開口時,鏡辭的聲音裡已經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別給朕裝傻充愣!鏡涵到底是怎麼了?舊傷?還是頑疾?和這一次的事有沒有關係?”
楚諾聳聳肩,沒有答話,反而是走到鏡涵面前,又取了兩粒清心丹喂他服下。
鏡涵伸手抓住他的右手,欲言又止。
只一個眼神,楚諾便知他心中所想。
只是……
楚諾輕輕地摸摸他有些凌亂的墨色長髮,柔聲道,“事到如今,也沒可能再瞞下去了,再說,你皇兄有知道真相的權利,嗯?”
哪裡還容得鏡涵再猶豫,鏡辭上前一步有意無意地將楚諾稍稍推開了些,然後一把將鏡涵摟到懷裡,柔聲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哥。”
鏡涵依舊只是低頭不語,反倒是旁邊的楚諾肅聲道,“鏡涵並非是受了什麼內傷,更不是染上什麼頑疾,而是……中毒。”
鏡辭鮮明地感覺到被自己摟在懷裡的鏡涵身體突然間僵硬起來,心中不由得一沉,也顧不得別的了,急忙追問,“中毒?中的什麼毒?怎麼解?”
楚諾深深地凝視着他,似乎有些不忍,卻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天下至毒生何歡,無藥可解。”
鏡辭只覺得自己高高提起的一顆心隨着楚諾這一句話重重地摔落,砸得他甚至連疼痛都不再能感覺到,好半天,他才聽到自己顫抖着的聲音,“不可能……朕不知道生何歡是什麼……但是天下怎麼會有無藥可解的毒?”
楚諾側過頭去似是不忍再看他,口中的話卻已經平靜得似乎帶着些殘忍的意味,“無藥可解的毒有很多,何況生何歡乃天下至毒。”
鏡涵嘶啞着嗓子喊了句楚大哥,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他這一出聲倒是引得鏡辭重新看向他,“什麼時候的事?鏡涵,你怎麼會中毒?”
鏡涵幾乎被鏡辭的眼神嚇住了,那種,幾乎恨不得毀了全天下來給他陪葬的哀痛和決然……
也是因此,他竟然沒有注意到,神情忽地幽深凝重起來的楚諾。
“中毒的不是鏡涵,而是皇上您。”
沒想到楚諾居然如此輕易地就說出了這句話,鏡涵驚得幾乎是一把推開鏡辭,想要跑到楚諾身邊,卻是直接翻落在地完全無力站起。
看着鏡涵帶着十足祈求意味的雙眸,楚諾只淺嘆一聲,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將他重新抱回牀榻上安置好。
“楚大哥……”
“到底什麼意思,說清楚!”
兩個人的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的,楚諾動作輕柔地拍了拍鏡涵的肩膀,他並未再看向鏡辭的方向,聲音也平淡得很,“雖然並未親眼目睹,但是這兩年裡倒也聽鏡涵講了不少當初的事……”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而後,趁着鏡涵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候,出手點了他的睡穴。然後擡起頭解釋道,“鏡涵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你,讓他聽着實在是有些殘忍,更何況,他現在也的確需要休息。”
鏡辭哪裡還有心思理會這些,“你究竟是什麼意思,說清楚。”
楚諾撤開兩步,約莫是覺得居高臨下地看着鏡辭有些不妥,索性尋了把椅子自己坐了,“皇上可還記得當年,臨月國質子方月晗出逃一事?”
鏡辭微蹙起眉,“記得。”
楚諾似乎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生何歡原產於南疆,世間只得三顆,前兩顆相傳已經使用,而那最後一顆,恰好在臨月皇子方月晗手中。”
鏡辭的眉鎖得更深,“所以呢?是方月晗對鏡涵下的毒?”
楚諾搖搖頭,“草民先前已經說了,中毒之人不是鏡涵,而是皇上您。”
見鏡辭眼中鮮明的不解,楚諾想了想,解釋道,“方月晗是如何下的毒草民不得而知,但後來曾聽淺歌提過,昔日方月晗出逃前,曾與皇上照面,想必便是那個時候……”
鏡辭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確有此事,可是……既然中毒的是朕,爲什麼鏡涵……不,不對,那個時候朕並未有任何中毒的症狀……”
楚諾只一副瞭然於心的神情,“皇上那時是否連續三月高熱不退?”
鏡辭點頭,“是,你怎麼知道……”
楚諾稍稍向前傾了傾身子,“天下至毒生何歡,因毒性陰毒狠辣而得名,從中毒到斃命共要經歷三年又三月,前三月只是高熱不退,而之後的三年裡,每到月圓之夜毒發,每次毒發中毒者所受的痛苦,遠勝於筋脈盡斷。”
鏡辭想起方纔鏡涵的樣子,心知那便是毒發的過程吧,只是爲何……
楚諾看出他的疑惑,繼續解釋道,“草民先前說過,生何歡無藥可解,但是……如若是骨肉至親,可以與中毒者換血,將毒引到自己身上,而這個辦法,淺歌也是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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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經相當明白了,鏡辭卻整個人都愣住了一般,死死地盯着楚諾,好半天才顫聲道,“所以……是鏡涵和我換了血?”
楚諾不自覺地看向牀榻的方向,“是,他並非不知此舉過後自己要承受的是什麼,但是草民後來曾聽淺歌提及,鏡涵那個時候當真是……義無反顧。”
鏡辭順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鏡涵,被點了睡穴身在夢中的鏡涵的睡顏倒顯得還算安穩,只是臉色着實太過蒼白,只消一眼便讓人心驚。
義無反顧麼……
是了,即便並未親眼目睹,想也知道鏡涵會是這樣的反應。
只是……換血一事,究竟是什麼時候?
鏡辭想要摸一摸鏡涵的臉頰,手伸到一半卻僵在半空中。
是那個時候……
鏡涵私自領兵出征,卻到底是大勝凱旋還朝。
那一夜,自己醒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靠坐在榻邊已經睡着的鏡涵。
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他的臉色也是這樣帶着病態的蒼白,想來應該是剛剛同自己換過血吧。
然後呢……
然後。
鏡辭整個人都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心口一陣無法紓解的疼痛升騰而起,喉嚨中一陣陣腥甜,血順着脣角流了下來。
就是那個時候,在鏡涵明知一切後果卻依舊義無反顧地捨命相救的時候,自己只“賞”了他一道聖旨,將他趕到了永寧,任他怎樣苦苦哀求卻只鐵了心一般無動於衷……
哈,果然當真是應了鏡涵的那一句,你連心都沒有了。
鏡辭只覺得自己似乎還能看見那夜裡鏡涵離去的背影,而後,漸漸地,眼前所有的景象全部模糊了起來,直至陷入一片完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