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衡一進門,忽被一大夥人圍得團團轉,熱情洋溢地問這問那,問文勤伯、問香妃問瞿家全家人好。瞿恩雖有些詫異,卻一一笑答,隨即又道:“方纔大家說什麼說這麼熱鬧。”
那個年輕的給事中還想開口,早有眼疾手快地聯手捂嘴把他拖了下去。吏部給事中是六科廊之首,他上前處之泰然地答道:“我們在議論莊二之死。”
提到莊二之死,瞿衡臉上面露一絲沉重:昨日已有東廠錦衣衛等反覆盤問當日韓稷之死的細況,直把禮部攪個混亂不堪,連公事都處理不了……
因那沾有血跡的牡丹花,是用別的東西夾帶進來的,卻不知是甚?
什麼東西,盛載了牡丹花進了禮部。
“……難道這莊二的死和韓大人真的有關係不成?”
瞿衡緩緩點頭,“東廠和錦衣衛已是如此認定。”
“刑部呢,刑部怎麼說?”衆人還在爭問,突聽到走廊裡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文書馬快步走進來,朗聲喝道:“首輔到。”
一時間大家不禁斂容襟首,向進門的曾自維行禮。
曾自維略一點頭,便朝了挑了朝房內的首位走去。待看到瞿衡,曾自維笑道:“行言也來了。文勤伯的身體還硬朗吧?”
瞿衡笑答:“一切還好。”
曾自維微微點頭。他的年紀要比瞿恩小好幾歲,可能因爲寒窗苦讀、仕途又過於順利的原因,看起來較文弱單薄,只有靠一品正紅色的仙鶴官服才能鎮住場。他環顧朝房,目光落在兵部尚書秦未竟和刑部侍郎身上,刑部侍郎忙開口解釋道:“我家尚書大人還在乾清宮。”曾自維點頭,道:“我方纔見着他了,還有人沒到麼?”
大家互相間看看,答:“只有戶部給事中沒有到,昨也沒見他上班,恐是感染了風寒。”
曾自維這才說道:“大家都坐吧。”他說完方坐下,衆言官見首輔大人坐下了,這才紛紛落座。
今日這個特殊例會,要說的還是彈劾大內掌印太監周守忠之事。本來已經制定好的計劃,卻因爲韓稽和莊二的突然死亡,使得原本對峙的雙方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混亂中。外臣們爲了不自亂陣腳,故纔有此例會。
“莊二一死,東廠已經陷入混亂中,一時間東廠的行動可以不用怎麼顧忌了。”
曾自維點頭,“關於周守忠接任東廠的章奏剛到內閣,我搶着把關於按閣票下旨的疏文直接送到乾清宮。只要沒有中旨下來,周守忠接任東廠的事就還可以拖下去。”所謂中旨,是皇帝繞過內閣直接下達的聖旨,爲的就是通過內閣反對的章奏。而曾自維並未直接反對中旨,而是搶先上奏疏強調內閣的擬票權,這樣便可以把周守忠接任東廠的事一日日拖下去。
對於首輔的應對思路,朝房內的衆人都是信任且佩服的。曾自維最大的長處
就是可以瞬息成文,不但引章據典不會出一點差錯,連字跡也是優美異常。
“但是……”又有人猶猶豫豫說道,“現在內宮正亂,只恐有變故。”
聞言,所有人的眼睛一致看向瞿衡:他們所擔心的,是近日後宮中日漸受寵的西域女子伊路絲絲。
開口能談天下事,常恐君王枕邊風——這是在場所有言官們的心病。伊路絲絲,人可是周守忠獻上的。
不知道香貴妃是不是有什麼說法……
瞿衡低頭,拿過青紅色的瓷壺,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什麼也沒有說。
“……周守忠勾結俺答,進貢伊路絲絲,表面上他是佔了先機。但他這一舉動,卻是把整個後宮都得罪了。特別是,兩宮皇太后。”曾自維慢慢道,“況且一個外域女子,能懂多少東西,以色侍君,終不長久。”
首輔大人雖然說得義正詞言,條條都在理,但現在伊路絲絲正受寵,萬一不合聖意,保不定自己就不幸地撞上……
“縱使他把後宮都得罪了,只要……”
“關於周守忠,我們也上了一些摺子,但似乎,沒什麼用……”
曾自維聽着這些言語,面上有點冷,他肅然開口道:“你們給事中爲皇上行使封駁監察之權,處在萬衆矚目的地位。碰到朝政腐敗、貪贓枉法之人,要有拍案而起犯顏直諫的勇氣,這不僅是責任,也是道義,否則,就會令天下人恥笑。人活這一世,求得不過是玉碎或者瓦全。可是就算你退了一步,想要求一個瓦全,結果呢,結果只是瓦碎,還不如當日臨危一死求一個玉碎。”曾自維說到這裡,一口氣順不上來,拿起茶杯就喝了一口,又‘啪——’放到右手邊的案几上。
這一聲雖不是很響,卻清脆地震響了衆人心中的絃線。曾自維所說的,也不全是書上的大道理,卻是人生的經驗教訓。
“到了明日,首輔關於按閣票下旨的疏文,如果得到硃批便是周守忠根基不穩的明證。”瞿衡淡淡插言道,“今天早上,禮部的摺子也都還送還擬了閣票,這些都說明事態並未轉壞。我看之前首輔佈置下去,由南京的禮科給事中先上摺子,這套投石問路的老方針,還是可以用。”
瞿恩自從去年升了文勤伯後,退出內閣,以示閒散,但在衆官員眼中,瞿衡的態度,便是瞿恩的態度。
“程文,”曾自維問向刑部侍郎,“我讓刑部查探周守忠勾結俺答的明證,結果如何?”
“這,”刑部侍郎猶猶豫豫道,“這……我卻不知尚書大人佈置給誰了,倒是另有消息說周守忠大修私宅的……”
曾自維心裡起了一個疙瘩,面無表情。但他卻不知這刑部侍郎接到線報說俺答進貢伊路絲絲的事是和南京的曾自昂有關係。首輔和曾自昂的關係是不好,但拔蘿蔔帶一窩泥,自身說不清楚就麻煩了。
因此他想私下單獨跟曾自維言細說這件事,此刻便不能明講。
“……既然還有私建宅房這件小事,我們就拿這件小事先開始做文章?”工部給事中開口。
衆言官連連點頭,興致勃勃,這套戲碼是他們百玩不厭且最有成效的:首先,由南京的給事中上一個不痛不癢的摺子,試試風向;隨後北京城內的給事中和權臣們開始結隊成營地上書彈劾,要層次遞進,層層深入,要讓對方焦頭爛額顧此失彼。此策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長江後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拖死你。言官們有的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的氣勢,不達目的絕不鳴鑼息兵。
這樣有了瞿衡的支持,曾自維的微言大義,言官們開始興致勃勃的響應,激烈地討論起策略。
又過了不多時,事情談定,這羣給事中陸續退出了內閣朝房。一直未發一言的秦未竟離開內閣,小跑追上了前面的吏部給事中,笑道:“我正有件事要請你幫忙呢?”
“哦尚書大人有何事?”吏部給事中回禮道。
秦未竟道:“我有一個下官,本來就不服管教,近來更是不成體統。他從遼東戰場逃回來,竟然都不向兵部述職。實在可惡。”
“……”吏部給事中略一思索,便道,“可是容端容右軍?”
“不錯。”
“秦大人,你在他的京察上多添幾筆不就好了。”
“……這,只怕有人說我是公報私仇。”
這正是容端選擇繼續在兵部任職的原因。因爲雖然秦未竟跟他有私怨,卻因爲名聲的原因不能在公事上做得太明顯,而反之如果容端在其他官員手下供職,秦未竟卻是可以動用關係整死他。所以一直以來,兵部最多也只是把容端調往邊遠兇險惡之地,公事公辦。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容端亦憑着自己的膽大機敏和天生的好運氣,逃過一劫又一劫,這麼多年來竟也不未曾出事。
直至這個夏天,他有了一個失誤。
聞言,吏部給事中想了想便說道:“我想這樣,秦大人你先上摺子。因爲容端畢竟是過錯在先,有錯不罰纔有違常理。然後再開始由兵部給事中遞摺子彈劾,最後再由我上書,你看怎樣?”
秦未竟一聽,竟是比自己的主意好上幾倍,自是歡喜不盡。他謝過吏部給事中,面帶笑意地順着長廊走回來,卻看見瞿衡站在不遠處。
不遠也不近。卻是把剛纔的話都聽見了。
“……世侄,有事麼?”明明瞿衡比自己小上一輩,且也算是受害人,秦未竟卻反而不自在,自己也覺得是有些小心眼。
而瞿衡站在那裡,他聲音低微幾不可聞,卻又字字清晰,一聲聲傳入秦未竟的耳。
“……得饒人處且饒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