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剛大亮,地面上還晶晶明明一片,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的時候,文勤伯瞿府西邊的角門輕開,幾個衣着簡樸的丫鬟婆子擁着一位夫人出來,上了一輛租僱的粗布馬車。
這馬車先朝着東市而去,穿市集而過。不多時,已和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車輛沒什麼不同,任誰再也猜不出這會是從文勤伯家出來的馬車。
馬車一路急奔,朝着北京城東南方向而去,出了城樓門,隨後越走越僻靜,拐上了羊腸小道。
車上坐着的正是禮部左侍郎瞿衡的妻子,尚嫙。自那日瞿衡帶來呂調陽的消息後,好容易等到今日雨過天晴,尚嫙這才急急帶了貼身婆子丫鬟,往疏影這裡來。
因着下雨的關係,地上的雨水還多多少少地積着。馬車的車輪飛速地旋轉,擰出來的水花一道又一道。經過草地的時候還好,激起的,是漫天珍珠琉璃碎;但倘若拐入泥塘,就免不了濺上些泥漬污水。尚嫙雖然略微皺着眉頭,不待見這,但此刻她急着去見疏影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她透着簾子布的縫隙看出去,山道邁邁,樹景依舊:上次來這裡,是七八年前吧。
突兩聲馬嘶嘯響,隨即響起“夫人小心!——”的驚呼聲,馬車重重大顛簸一下,晃得人東倒西歪,又衝出去四五丈,方纔漸漸停住。
原來對面飈來另一輛馬車。兩車擦身而過,對面的馬車搶先一步碾進水塘,把水塘裡的泥水全部甩上了尚嫙的馬車。衝擊力之大,泥水幾乎都甩上了車頂。
尚嫙僱傭的馬車伕剎住車,從駕位上跳下來,張口一連串的髒話直衝對肇事的車子——他的衣服上被甩上不少泥水,因此火氣分外大。
揹着深色布包的阿四從馬車上跳下來,好說歹說地賠不是。
尚嫙坐在車裡,不耐地聽着這場爭鬧,遂向一個婆子使個眼色。那婆子便掀簾下了馬車,一張口先罵了自家的車伕,罵得他縮道後面去,“沒臉的東西,太太還沒發話,你倒先跟人吵上了,一邊去你的。”
“可……”那車伕明白這是
耽擱了夫人的事了,想退一邊,但滿身的泥濘想想又不甘心。
那婆子拿白眼瞧了車伕一會,看着他身上的泥濘,忽就變臉對阿四笑道:“這位小哥,雖然我們也是急着去投靠親戚,但是你這讓我們怎麼去啊?這樣您家也摺合點我們洗滌錢,大家相安無事怎地。”
阿四被那笑容嚇得一激靈,再看那婆子雖穿得齊整,但說話連拐七八個彎的,他明白這是遇上敲詐要錢的,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給錢了事,便朝車簾內看去。
“給吧。”容端在馬車裡吩咐道。
那婆子一聽給錢忙擠出一臉笑,待接過阿四遞過來的錢,更是笑成一朵花。那車伕見這婆子一變三變的臉,也是十分驚訝,暗歎這婆子好手段。他正想着,又被那婆子瞪一眼,啐罵道,“這會你衣服的錢還不回來了。”
車伕就有點懵了:咱府上什麼時候缺錢了?他雖想不明白卻也不敢開口,便把疑惑轉到容端的馬車上,喃喃自語道,“怪事這條路也有人走。”
話音剛落,眼見那婆子的面色一變;容端的馬車剛待要走,也被喝令停下,容端隔着簾子,開口道:“老人家,這前面是京中大臣的田產地莊,可沒路了。”
那婆子添了一下嘴脣。她本不是尚嫙帶出來的,是幾年前才投身到瞿府做奴僕。尚嫙看她年紀雖大,卻是個機敏的,遂把她提到身邊。這次也因她是個生臉,才帶她出來,爲的就是怕有意外。
她聽聞此言,眼珠子一轉,叉腰大聲嚷嚷道,“誰說前頭沒路了,路是你家的,怎的你行得我們就行不得。”
“別囉嗦了,趕路要緊。”尚嫙終於出聲道。她此時心焦意燥,說話聲音也不帶平時的柔和平靜,因此容端雖盯着馬車良久,卻也沒再說什麼話。
他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兩輛馬車同時起步,相錯而過;兩人各懷心事,都怕被別人認出,遂掩簾不見,也不知對方是何人;兩人雖是舊識,但十七年未見,偶然巧遇,竟連對方的聲音也辨認不出。
命運證明了緣分,機會一旦逝去便永不回頭。
兩輛馬車死命濺起污水,朝着相
反的方向而去,漸行相遠。
車馳過一片接一片的水田、界限的低矮樹叢,漸漸地青綠的竹林開始稠密起來。尚嫙的馬車且行且止,終於停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前。
這裡是一大片竹林,竹竿指天,風動竹吟。
有風,便嘩啦啦地羣響,遮天蔽日。
馬車止住,先前的婆子跳下車,隨即又下來一個年紀偏大的丫鬟,最後被攙扶下來到的貴婦人,是尚嫙。這三人將馬車和車伕留在原地,朝這片竹林子深處走去。
誰曾想,這片林子雖比幾年前大不了不少,卻是入不見天,遠不見山,來回兜兜轉轉,只是在竹林裡面,竟是看不得前路,也找不着方向。幾經兜折,倒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幾步之外,看着留下來沾滿泥水的馬車和悠哉吃草的馬兒。
“二奶奶,”丫鬟猶豫着問道,“我們該不會是撞到什麼,什麼邪門了?”
尚嫙皺着眉頭,沒有說話:她記得幾年前似乎還沒遇見這等怪事,但怎麼今日就……
“二奶奶,不怕。”那婆子插話道,“咱老婆子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什麼邪門的事,要不然咱那死老鬼,還不早回來見咱。”
“你還亂說。”丫鬟急道。
尚嫙看向那婆子,道:“那你看這是怎的?”
婆子聳頭答道,“這也是奶奶們沒來過郊外。依咱看,這裡只是竹子長得相似而已。所以咱們總是辨不清方向,找一些個固定不變的東西參照着看就好了,像是,像是天上的星宿……”
“呸——那還不得晚上呢,”丫鬟啐道,開始聽得還講得有道理,待聽說要在此等到晚上,便插話說,“這種地方你老不要臉,我們奶奶還要這個臉呢。”
尚嫙倒也不怒,只是說道,“若是等到夜間,則萬萬不可。”
三人正商量着,突見青色竹林深處,一褐衣小僮前行而來。也不知他是怎麼行步的,時隱時現,翩翩而來,正是幾年前送至此處的天童。
天童蹦蹦跳跳來到三人面前,施禮道:“二奶奶好,疏影姐姐讓我來接你們。”
(本章完)